“可是……如此岂不自相矛盾?”沈念脑中一番思量,又接道,“一具无头血尸半夜走动的确是骇人听闻,此事若真发生了,定会在府内搅起轩然大波,十有八九也会直接将众人引至后院浅溪。可这一切均是仲亭的猜测,昨日夜里并没有人瞧见它走动,侍卫们发现那尸首时,它还静静躺在北面游廊呢。”
萧镇笑问道:“难道侍卫未见着,此事便未发生吗?你可还记得我二人靠近尸首时,那周遭可是干干净净,甚么痕迹都无有。”
沈念昨夜身子虚弱,其实未曾细瞧那命案场地,但此刻一听萧镇提醒,心中也反应过来,只见他眼珠一转,讶然道:“有人在你我之前赶到了现场?”
“只怕不仅如此。”萧镇语含深意,“在侍卫发现尸首之前,他就已经赶到了现场,他才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人。”
“仲亭的意思是……那人明明瞧见了尸首走动,却不知用了甚么法子,竟让其停在了游廊之中?不止如此,他还将那尸首走动的痕迹,连带他自己的痕迹全数抹去,这才使得游廊之内干净异常。”
沈念话一出口,眉心紧锁。若按他先前所想,这桩命案不过是傅府内妖邪所致,算不得复杂难解,可如今知晓了萧镇的猜测,他心中却不免有些担忧——这傅府中还有何人有这般本事?他又是出于甚么目的,抹去尸首走过的痕迹呢?
“他如果真要抹去所有痕迹,光是游廊定然不够,从浅溪至游廊处,方方面面,他皆需处理。你来之前我本欲越过假山往前探看,不想我二人说了番话倒耽搁了许久。我这猜测虽是胆大,若要证明却是不难,你我现下一探便知。”
萧镇说完这话,他二人便对视一眼,旋即绕过假山往前行去,没走几步便上了北面游廊。那尸首已被官差运走,徒留下地上一片血污,二人自尸首处沿廊道前行,下了石阶行至院中,不过数十步便至浅溪。
院中草树丰茂,可一路下来,二人竟连一片落叶都未见着。
又是如此诡异的干净。
萧镇见状轻叹一声,朝沈念问道:“你说杀人者为妖,可这隐匿踪迹者究竟是人还是妖?”
沈念不答,只是反问萧镇道:“仲亭觉得是人可怕还是妖可怕?”
“我杀不死妖,却能杀得了人。”
沈念抿嘴一笑:“不管是人是妖,只怕都不简单。不过……你说他既已消除了所有痕迹,为何不把那双布鞋也一并毁去?难不成他也同仲亭一般,知道兵法诡道,讲究甚么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萧镇沉思片刻,忽而答道:“或许没有那么复杂。黑夜之中、惊骇之下,一双浸满了血水的布鞋,并没有那么容易能叫人发现。”
他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顿,旋即异口同声道:“人。”
“还是个有本事的人。”沈念收起笑意,“他毁去尸首行走的痕迹,看来是不想叫我们发现溪中的秘密。”
“他所行算得上谨慎,可他既能想到清除尸体一路走来留下的痕迹,却为何不愿再花费些精力,仔细探查尸体本身?”
“或许不是不愿。”萧镇看向游廊处,“而是事情有变,他不能久留原地。”
昨日夜里,又有甚么事情能较他手上这件更为要紧呢?萧镇双目一动,忽而想起了先前连风所言,昨夜官差来盘问,那兰嬷嬷便是气喘吁吁地开门相迎……
萧镇转头望向眼前景象,依旧是流水潺湲、疏柳轻曳,一如往常,可这如画美景之下,又暗藏着怎样的杀机?
他视线久久未动,忽而神情一定,便欲抬步上前。一旁沈念见状,慌忙阻拦道:“此处危险,你我二人皆是难敌,仲亭莫要往前了。”
萧镇倒未强行前往,只是转言道:“连风出事前夜,我二人也是在后院值守。你说,他那失魂症是否也是遭溪中妖邪所害?”
沈念来傅府前,倒是有过此番猜测,可见了那剥皮尸首,却是打消了他先前疑虑,只听他回道:“我看不是。夺魂者需以锁魂囊困住被害者生魂,避免魂入地府引来鬼差,有如此顾忌的,自然是死后需归阴曹地府管辖的,而那……”
“而那杀人剥皮者,则全然无惧鬼差,多半不是活人。”萧镇听他话说一半,便出言补充道,“隐匿行踪者是人,杀人剥皮者为妖,不是正好与你我先前猜想符合?”
沈念颔首,面上却露迟疑之色:“只怕两边都不好对付。”
萧镇闻言却轻笑一声:“捉妖之事我不擅长,可拿人的本事,萧镇还是有的。况且……禄郎不是还保举了那位陆道长吗?他既有本领,水中妖邪便交予他来,岂不正好?”
“我、我何时保举他了?”甚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沈念此刻深有体会,却还是嘴硬。他撇着嘴正是不悦,愣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仲亭,你、你唤我甚么?”
萧镇笑道:“莫非沈公子此名我唤不得?先前却听王枰也这般唤你。”
沈念忙道:“唤得唤得,只你一人唤我便好!”
“我却无有这般霸道。”萧镇轻笑出声,几日相处下来,他虽是不曾想起过往,但也相信沈念是他过往知交。
“可惜我手下无有捉妖能手,无论禄郎保未保举,如今都只得仰仗那位小道长了。”萧镇偏过头去,语调却颇有些嘲讽。
沈念闻言张了张嘴,终是讷讷应了一声,未有反驳,只是他面色不善,复又在心内絮絮道:他是要捉妖,可要捉的,只怕不单是溪中那个……
他脑中又闪过陆斩狠厉神色,不免心内生厌,狠不得即刻施咒除他性命,来个先下手为强!
可他杀意虽起,到底未被冲昏头脑,反是灵光一闪,暗自思忖道:那道士必然也瞧见了府门前摆有镇器,他又见过我虚弱模样,只怕早猜到我灵力不济。若他要害我,会在何时动手呢?
沈念眸中一亮,笃定道:今夜!待我妖身虚弱之时!他收那水妖时必会祭出法器,到时只要一同打下符咒,我便是他囊中之物了。
沈念冷笑一声,他双眸微转,瞥见了不远处行踪鬼祟的沈忆,脑中随之浮出一条毒计,他咬牙冷哼道:臭道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则谁才是那只黄雀,可还未有知啊!
他这般想罢,心内也稍稍一松,抬眼望向萧镇时,正听那人开口言道:“既然这妖邪难除,你还是先随我回至前院,王枰那边也该有些线索。”
萧镇说罢提步将走,却见沈念一脸讶然,冲着不远处唤道:“遭了,我将二郎给忘了!”
这人话音刚落,萧镇便见不远处假山后闪过一道人影。他先前尚自沉思,未觉周侧有人,此刻觉出不对忙皱眉喝道:“谁人在此?”
“仲亭莫急,是我二弟在此。”沈念知晓沈忆在听,又故作体贴地朝萧镇解释了一番,而后冲着假山唤道,“二郎,适才是大哥忙乱,将你落下了。现下既已无事,便出来相会罢,莫要躲在那处了。”
沈忆知晓再难藏身,只得慢挪几步,自假山后走出。他一脸苦涩,开口欲说些甚么,话至嘴边却又堪堪止住,只是垂首不语,径自走至萧沈二人身侧。
见来人果真是沈家二郎,萧镇倒未多言,他心中记挂案子,见他兄弟二人还有话说,便先走一步。
待他走后,沈念才冲沈忆言道:“那怪佛的事儿,二弟莫要告诉仲亭。”
沈忆还当兄长要教训他,不料却听此一言,讶然道:“为何?”
他问完这句,只见兄长的面色猝然一沉,沈忆心内打鼓,更是不明所以。
孰料兄长转而又冲自己扬唇一笑,解释道:“毕竟是妖邪怪谈,若是知道的人多了,怕又生祸患——不说这些了,咱们先去前院,那王捕头审讯许久,也该有些结果。二弟,为防不测,你之后便一直跟在我身旁,切莫乱跑。”
沈念叮嘱话语一出口,便见沈忆面上又浮现出愧疚之色,他见状暗笑一声,又在心内啧啧道:喜怒形于色,我这便宜二弟虽是蠢笨,却也有些用处。只要我留他在身旁,不怕那陆斩不上钩!
他如此想罢,到底不敢久离萧镇,忙带着沈忆跟上前去。
二人赶至前院时,正见萧镇同王枰交谈,二人皆是双眉紧锁、面露忧色,沈念见之上前问道:“仲亭,可是王捕头说了甚么?怎见你面带愁色?”
王枰看了看二人,见萧镇并未回话,便接话道:“这命案实是不简单呐!禄郎你猜,那尸首中有些甚么?”
“这是何问?”沈念扬眉,“凡人生前死后,不过都是皮囊朽木表于形、血肉污秽藏于里,还能有甚其他东西?”
王枰却连连摆手,唏嘘道:“你同仲亭处久了,怎么张口闭口也是这些酸话!我说的可是正经事儿,刚遇仵作来报,说探那女尸时见其腹背鼓起、似有硬物,他便仔细沿着女尸脊骨往下摸索,竟发现其背上嵌了许多鱼鳞!不多不少,正正好是三十五枚!”
此言一出,周侧几人皆是面色一变,其中属沈忆最为惊惧,他哆哆嗦嗦躲在兄长身后,惶惑道:“杀人毁尸便罢,这鱼鳞又是哪来的?缘何要将其嵌于死者背后?”
他一身侍卫打扮,举止间又同萧沈二人颇为熟稔,王枰只当是他萧镇手下侍卫,便接话道:“不止如此,那鳞片还是自上而下紧密相贴,恰是沿着脊骨一路下嵌,仵作见之惊奇交加,不等验尸完毕便来急急报我……唉,这案子实在棘手,不只这尸首,你们府内的侍卫也甚是奇怪,我说仲亭……”
“鱼鳞。”萧镇并未接话,只是缓缓道,“三十六枚鱼鳞。”
王枰一头雾水:“怎么到你嘴里还多了一枚?仵作说了,是三十五……”
王枰自然不晓,可萧镇和沈念却都已想到了发现尸首那夜,从死者胸腔内飞出的那枚利器。如今看来,正是鱼鳞。
萧镇却不理他,只是转头望向沈念:“原来那东西是鱼鳞,藏于背上,难怪我探查时未曾发觉——老鲤变化颇神异,三十六鳞如抹朱。鲤鱼,果是河中之物。”
沈念面色阴沉,颔首接道:“小小鳞物,怎敢放肆?”
“你们俩打甚么哑谜呢?”王枰见他二人眉来眼去,插话道,“可是发现了甚么线索?如此说来便是,何必这般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