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笑意微收,垂目轻声道:“老伯所说皆是囫囵之词,怎能作数?”
听她这般说来,青鸟面有不服,又朝老翁催促道:“阿爷快些说,且拿出些真本事来!”
这老翁却是闲适,他见江上风雨渐弱,便摘下头顶斗笠,拿在手上轻摇作扇,而后才朝妇人道:“可惜西陲战乱、叛军压境,夫人孤身逃难至此,想必是夫婿长子俱已身亡。”
萧杨氏闻言目露惊疑,她双唇微颤,难掩悲色,咬唇默然许久,终是恸上心来、泪作珠抛,而她泪落之际,恰逢船外鸥鸟掠过,潮江之上又荡起阵阵涟漪。
此情此景,倒好似天地与之同哭。
老翁见了亦是心有不忍,便宽慰道:“夫人虽历世间苦楚、尝人情冷暖,然此皆上天降难也,夫人福大命大,命格之中仍有泼天富贵。”
话说至此他却不愿再言,只是朝妇人微微颔首。
萧杨氏亦是止住泪水,怃然凄笑道:“老伯真乃神人,所说俱无差错,只是奴家身无一物,又该许何诺言?”
老翁久久不答,青鸟急道:“我阿爷不要财物,只要仙——”
老翁敛了神色,冲青鸟摇了摇头,又转身指着潮江,朝妇人言道:“夫人初来此地,可觉潮江宽阔?此江贯通东西,乃是人间要道,可老夫在这江上过了一世,却是不愿再看。今日渡了夫人过江,也算功德圆满,从今往后、天高海阔,自可逍遥快活去了……”
萧杨氏不解地望着他。
船夫又捋胡笑道:“适才不过是孙女相戏之言,老夫非是挟恩自重之人,不必夫人再许诺言,而夫人助我功德圆满,老夫亦有一言回赠——夫人腹中之子乃是天命所在,只可惜他身带重劫,若是圆满、则必登天,若是未成……老夫不才,只能算出他命中一劫,现下愿折寿损福以告夫人。”
萧杨氏本不信这神鬼之说,但见这老翁仙风道骨、鹤发童颜,所说之事又与自己过往相符,心内不由信了三分,于是惶惶颔首,示意他言。
老翁却是闭了双目,口中叹道:“佛骨金身难绝恨,此间杀意又滔滔。夫人若想护爱子周全,断不可令其靠近庙宇焚香之地,切记切记!”
“……奴家非是崇佛之人,往后管教孩儿,定从老伯之命。”只是她面露难色,许久后又为难道,“然孩儿若是命中有劫,便是躲过此难,难保不会再陷囹圄,奴家无才……还望、还望老伯多作指点!”
“杨姐姐不必担忧,想是仙……想这孩儿既是天命所在,又怎会只有我们爷孙二人相助?”青鸟听言反笑,又伸出两指,比在一块儿,俏皮道,“他命中另有贵人,同他还是鸳鸯谱上订佳耦、月老庙前许终身!”
老翁拍了拍青鸟的脑袋,口中叱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这顽童,迟早是祸从口出。”
说罢转眼望向妇人:“人各有命,老夫不可多言,今日之事亦请夫人藏于心间、不与外人说道。若有一日令郎位至人尊,便请他来潮江之畔倾酒一杯,也算还我今日摆渡之恩。”
“爷爷这还不是求了一愿?”青鸟嘀咕道,“还不如令他进山一趟,待他登上仙途,也好数倍相还。”
萧杨氏心内不定,自然听不真切,她双手紧攥衣角,神色躲闪不定,片刻后又道:“老伯所说人尊之意……可是谋、谋逆……”
西陲之地虽是战乱纷纷,然今朝根基尚稳、国祚仍续,哪有可变之机?萧杨氏不过是边陲守官之妻,虽读过些诗书,胆子却不大,乍听得腹中孩儿有这般命格,心中却无半分欢喜,反是又惊又怕,一时竟骇得落下泪来。
青鸟见她如此,歪头不解道:“杨姐姐为何哭了?难不成是喜极而泣?”
老翁却不答话,只是拍了拍她脑袋,又将帘子放下,兀自掌船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萧杨氏心内惧意稍平,又听得船外有人哼唱道:
“利名身外终非道,龙虎门前辨取真。一觉梦魂朝紫府,数年踪迹隐埃尘。”
船外鸟啼之声忽起,倒与这老翁同唱一遭。萧杨氏听罢,心内也觉宽阔不少,只觉这船夫是世外高人,更起敬意。
转念间,她又想到丈夫遗言,于是抚上肚子,含泪叹道:“萧郎,若这孩儿真有本事,我必好好教养他,定叫他效忠大梁,替你镇守西陲,叫那戎狄再不来犯,也算慰你生平之憾!”
“可说甚么位至人尊……”她念时仍觉害怕,却顾自安慰道,“若是文臣武将,亦该有此名号,况这老伯也未直言,我又何必慌张……你既是大梁忠臣,咱们的孩儿又怎会不肖其父?”
妇人思来想去,总算劝服了自己,眼中现出淡淡笑意。
她转过身去,见青鸟正侧身倚在一旁,好似睡熟了过去,还咂巴着嘴说道:“仙丹,要仙丹……”
妇人轻声一笑,又将船尾的竹帘拉上,挡住江上寒风,好叫这青衫丫头睡得熟些。
今日虽有风雨,可潮江之上尚且平静,便是萧杨氏这般长居西陲之人,久历水路,竟也不觉难受。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便能听得船外传来聒噪人声,妇人掀帘而观,只见不远处泊了几艘篷船,看来是渡口将至。
她面露喜色,又听船外老翁唤道:“夫人,上了岸便至漳邺城了——”
漳邺、漳邺……漳邺往北,便是京城。
——“妙因,你带着伯楼出城北去,待渡了潮江,便是中原地界。我一辈子未出西陲,人人都道京城繁华,你这道去了,也好替我看看……妙因,莫要哭了,大丈夫卫国戍边,哪有后退之理?待我杀罢西戎狗贼,自会前来寻你……你、你且去吧!”
——“娘,城门将破,再耽搁下去必要命丧于此!您快快上了马车,孩儿随后便至……”
忆及往事,杨妙因仍觉心口作痛,正是哀恸之际,却突觉手心一热,原来是青鸟见她久立船头、迟迟不动,便出手相扶,口中还笑道:“杨姐姐莫怕,这船稳得很,不会叫你摔了去!”
杨妙因紧握她手,面上勉然笑道:“终究是异地他乡,我初来反不如青鸟自在,实在是……”
青鸟却不在意,扶了她下船后便一蹦一跳地回了船尾,又转身朝杨妙因挥了挥手,喊道:“杨姐姐,有缘再会啦!”
“好、好——”周遭皆是陌生面孔,杨妙因心头害怕,却是不敢露于面上,只好连声相应。
又见老翁驶船而去,渐行渐远,她心内更是一股说不出的悲凉,顾自喃喃道:“我的伯楼还长她几岁,却已埋骨他乡……萧郎、萧郎,你总说大梁广袤,可国土纵有千里,如今也只剩我一人了……”
她声音一哽,不愿再想,只是捧着肚子垂目不言,也不知站了多久,待她再次抬眸,已见那船儿飘出甚远,徒在江上留下一抹暗淡的虚影。
只是忽然之间,那船上竟飞出两只鸟儿来,一大一小、一白一青,皆是引颈高飞,杨妙因看了许久,才觉出那大鸟竟像是一只白鹭。
她蹙眉道:“那船上怎凭空多出两只鸟儿来,我适才还未见,真是怪哉——”
可是天色昏暗,她也无暇多想,只是攥紧包裹、凄叹口气,转身便往漳邺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