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太嫔双手接过缓慢地翻动,瞧得很仔细,不过没看多久就放下道:“只能认出是户私账,但里边太多暗记,非我所能参透。”
她自然不能,崔洝辰起身给她斟满茶,说:“听闻您有位交情匪浅的故人在丰兴王府做账房,这个人兴许可以一问。那个人能对您实话实说么?”
崔洝辰得到密报,丰兴王府有名姓阮的先生跟了崔元多年,一直在他府里做事,这人是尉太嫔在娘家的启蒙先生,能来邺京谋生,也是托了她的福才能如此顺风顺水。
“我与先生许久未见,但这人的秉性不差,是能明辨黑白又知恩图报的人,”尉太嫔轻轻阖手,十指如葱白,“他要是能看懂,是不会在我跟前说假话的。”
崔洝辰微微颔首道:“我要得急,明日能有回复么?”
尉太嫔默了片刻,答:“今日晚些我便办,成与不成,立即差人知会你。”
夏风带起幌旗噗噗作响,搅得日光忽明忽暗。
崔洝辰偏头看了眼天时,说:“不早了,一会儿我得去刑狱一趟,娘娘想去的话,一个时辰之后咱们在东门碰头。”
刑狱前日做过洒扫,空气里尽是土腥味,狱卒翘着腿在堂子里用花生米下酒,见着崔洝辰带人进来,连忙下跪叩迎。
崔洝辰扫了眼桌面,沉声说:“当值吃酒,自个儿出去领罚。”
三人以头抢地,连滚带爬地往刑堂去了。
崔洝辰对朱九使了个眼色,待朱九进去一趟出来,他便让出道,叫后边着布衣斗篷的尉太嫔先行。
让朱九领着尉太嫔从牢房走,崔洝辰留在了堂内,没有再跟。这里能清楚听到各个牢房的任何动静,没必要守着人。
尉太嫔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吩咐她站在原地等候。
奎隆带着重枷,头发蓬乱,脸也被刮了好几条血印,他一身素衣坐在壁角,待看明白来人,激动得要扶墙起身。
尉太嫔掀了帽檐,疾步过去,与奎隆隔了一臂的距离停下来,虚虚伸手又收回说:“奎大人......受苦了。”
“你......娘娘怎么来了?牢狱不干净,脏了您,”奎隆看着她,耷下肩膀,侧过身说,“还是速速回去吧!”
“本宫受你多年照拂,该来的,”尉太嫔蹲身,将食盒打开,席地而坐,轻声说,“从前,总想着有朝一日能亲自做份饭食给大人,一直没机会,而今这一餐也不是本宫动的手,行程仓促,将就用些吧。”
奎隆在臂间蹭了蹭脸,哑声道:“我这样的戴罪之身,哪里敢叫娘娘捧盏,您千金之躯,不要做了。”
尉太嫔淡然一笑,一边斟酒一边说:“旧朝遗孤,冷宫里的老妪,也就大人还当本宫是千金了。眼下只有我们二人,我能叫你声隆哥么?”
她不怕崔洝辰听见什么,既然已经满盘皆输,就没什么好畏惧的。
奎隆看着酒水入了青瓷杯,听着这番话,像是忽然懂了什么,他缓慢坐下,却没有伸手,缓缓说:“使不得,您本就是金枝玉叶,这一生都在黄金窝,没有什么值得您沾染灰土,世间那么多腌臜事,您不需要沾身的。”
“李道林死了,”尉太嫔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先饮了一口说,“他妄想凭一己之力除异己,谋害君王。他有此劫,是自己的自食其果。”
奎隆愕然,再也顾不得许多,脱口道:“那你们......”
尉太嫔摇头,说:“他没来得及,但如今,这已不是秘密了。李道林有儿子的事情,怕是叫人拿捏住了。”
崔洝辰踱步的脚,顿了顿。
“他应该是做了替死鬼,迫不得已的,”尉太嫔没有收敛声音,语调平静,“那个儿子,我叫人去寻了,早就没了踪迹。”
奎隆动了动半身,问:“他不是早就净了身了么?内侍所那么严,怎能瞒天过海?”
尉太嫔看着他说:“早些年,他拿钱买通了人,留了个种才处理的身子。他隐藏得很好,尤其是现今更没人知道,要不是弘渊年间我还有些警觉,也会被蒙在鼓里。”
她浅浅叹了口气,继续道:“如今他死了,这个儿子已无大用,想来下场不会好看。我早说过,崔郢没那个命,强求不得的。”
“你方才说,这不是秘密是什么意思?”奎隆担忧满面,急问,“是有人要挟你?什么事都是我做的!你尽管把我供出来就是!莫要糊涂啊!”
尉太嫔亲自给他布菜,说:“且宽心,我们无恙,难为你了。”
“我此生本就胸无大志,能做到这个位置,全赖心有所向,可那是明珠星辰啊,仅仅是仰望,便已是荣辉满身,”奎隆情真意切地说,“为此,就算肝脑涂地,又何足挂齿!你来看我......足矣。”
尉太嫔垂眸端坐,她的鬓间悄然有了并不明显的白发,没有珠翠金银,只有一支透亮的玉簪插在其中,她屈指拔了下来,抚袖轻放到奎隆跟前,轻言细语地说,“还记得它吧?”
奎隆俯下身,锁链叮铃响,他想去碰又不敢碰,犹豫半晌才哽咽道:“这不值钱的物件,怎么还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