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黄昏,像一幅被颜料过度浸染、即将风干的水彩画,浓郁的橙黄与橘红肆意涂抹着西边的天空,并将这份暖调慷慨地投射进补课教室,给冰冷的窗棂镶上了一道温暖明亮的金边。放学铃声的喧嚣早已被时间冲刷殆尽,空气中只剩下粉笔尘屑那特有的、干燥微呛的气息,以及从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被风吹得有些模糊的青春笑语。这间临时充作补课场地的教室里,老旧的木桌承受着远超负荷的书本与试卷,堆叠成一座座险峻崎岖、亟待攀登的“山峰”,桌椅在任何微小的移动下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张甯端坐于靠窗的位置,任由夕阳的金辉勾勒她专注的侧影。白衬衫的袖口被一丝不苟地挽至肘部,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干净的蓝色百褶裙摆安静地垂落在膝头,像一小片被框定的、沉静的湖水。她的指尖,如同精准的探测仪,在物理习题册上轻轻点触、滑动,手中那支鲜红的签字笔则在另一张试卷上,时而划出利落干脆的对勾,时而印下毫不留情的红叉,动作优雅连贯,如同行云流水。然而,当她的目光从试卷抬起,投向对面那个坐立不安的身影时,那眼神却瞬间变得清冽,如同凝结在冬日玻璃窗上的霜花,牢牢地、带着审视的寒意,锁定了彦宸。
彦宸正深深地低着头,身上的校服像是刚从洗衣机里捞出来没拧干就穿上了,皱得不成样子,那个书包也歪歪扭扭地瘫在一旁,像个打了败仗、垂头丧气的哨兵。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近乎神经质地攥紧了手中的圆珠笔,笔尖却并非奋笔疾书,而是在草稿纸上漫无目的地画着一圈又一圈凌乱的、象征着他此刻心绪的圆圈。眼神,则如同受惊的小兽,时不时偷偷向上瞟,飞快地扫过张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带着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与试探。他的面前,摊开着几张刚被批改过的理科试卷,物理82,化学85,生物堪堪80——这些分数如同几片在风浪中挣扎的残叶,顽强地漂浮在及格线之上,却又离“优秀”的彼岸遥遥无期。
张甯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在那几个红色的数字上短暂停留,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深冬的冰泉,带着低沉的寒意缓缓流淌:“彦宸,你的理科成绩,就像坐过山车,忽上忽下,稳定这个词,跟你好像没什么关系。”她的言辞,语速不快,却如同裹着天鹅绒的细密钢针,看似柔软,实则精准地刺向对方的痛处,让人无处遁形。同时,她的手指配合着话语的节奏,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不疾不徐,却像是在为他的“自由落体”倒数计时。
彦宸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嘴角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开始了他那套早已被张甯听出茧子的辩词,声音低低地,像是在为一场注定要输的官司做着最后的、无力的辩护:“我……我这不是……记不住嘛!那些公式定理什么的,今天绞尽脑汁背下来了,睡一觉,明天就忘得比我的脸还干净!”他的语气,像秋风扫过遍地枯草,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拖沓与自我放弃。眼神依旧闪躲,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刚刚被主人训斥过、夹起尾巴的小狗。然而,在那看似驯服的表象之下,眼底深处却依然藏着一丝不甘与狡黠的反抗火苗。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圆珠笔的笔帽,发出单调的“咔哒”声,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张甯挑了挑细长的眉毛,目光中寒星闪烁,语气比刚才更冷了几分:“记不住?”她轻轻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品味这三个字的可笑之处,“物理、化学、生物,从来都不是光靠死记硬背就能学好的学科。”她微微顿了顿,语调似乎放缓了一些,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但其中暗藏的锋芒却更加锐利,“关键在于理解,懂吗?理解!你得把那些公式、概念,掰开了,揉碎了,用你自己的、最接地气的话重新组织一遍,讲出来。哪怕……哪怕你是讲给楼下那只看见生人就汪汪叫的小土狗听,只要你真懂了,它大概也能从你的语气里听出点门道来。”她的言辞,在严厉中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挑衅意味的俏皮,如同向平静的湖面投入一枚激起涟漪的石子。说话间,她手指轻轻翻动着习题册,纸页发出“哗啦”的脆响,无声地彰显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彦宸原本黯淡的眼睛,在听到“小土狗”这个比喻时,猛地一亮!仿佛在绝望的沙漠中看到了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又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活泛起来,甚至夹杂着一种故作天真、实则暗藏反击的意味:“哦?小土狗都能听懂?那敢情好啊!要不……学霸你亲自示范一下?你去楼下,找那只小黄,给它绘声绘色地讲讲牛顿三大定律,看看它到底是汪一声表示‘懂了’,还是汪三声表示‘及格’?”他的语调一下子拔高了许多,如同吹响的短笛,带着一种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充满揶揄的意味。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坏笑,身体也微微向后仰了仰,摆出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像是在试探一只端坐不动、看似优雅无害的猫的底线。然而,他的眼神深处,却依旧残留着一丝小心翼翼,像是在雷区边缘疯狂试探,生怕引爆那颗威力巨大的地雷。攥着笔杆的手指,也因为紧张而指节微微泛白。
张甯的眼眸,如同被瞬间拉近的镜头,锐利地眯了起来,像一只嗅到陷阱气息、悄然亮出爪尖的小狐狸。唇角,也随之弯起一抹清冷而了然的笑意。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如同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柔和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别跟我扯什么土狗不土狗的。你讲不明白,根本原因只有——是你自己还没彻底弄懂。”她的语气低缓,却字字清晰,绵里藏针,精准地刺破了彦宸刚刚升起的那点侥幸与得意,让他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试卷,手指准确地点在那道被红叉标记的力学题上,语调淡得像秋日里飘落的最后一片枯叶,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结论:“比如这道力学题。公式你倒是套对了,结果呢?单位错了!但凡你对这个公式背后的物理意义有清晰的理解,知道每一个字母代表的物理量和它的标准单位,这种低级错误根本就不可能犯。”她的言辞,如同山涧清泉淌过顽石,看似轻柔,实则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逻辑力量。目光轻轻掠过彦宸瞬间垮下去的脸,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属于“毒舌”胜利者的戏谑。
彦宸的肩膀不出意外地又是一缩,如同挨了一记无形的重拳。他再次低下头,开始了新一轮的、带着浓浓挫败感的嘀咕,像是在抗议一场根本无法获胜的无声争辩:“理解……理解……说得倒是简单轻巧!我哪有你那么厉害的脑子!什么东西看几页书,翻两遍就能像刻在硬盘里一样,全记下来!”他似乎越说越觉得委屈,顿了顿,语调毫无征兆地陡然拔高,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不服气与反击:“哼!我就不信了!你难道就不用下功夫?你就不用一遍遍地背,一遍遍地自己跟自己讲?嗯?你告诉我!就算是学霸,也得吃我们这种苦头吧?!”他的语气,像是一串被突然点燃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其中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希冀的试探。眼神再次偷偷向上瞟,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窥探一座坚固堡垒上是否存在着那么一丝丝微小的裂缝。手指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敲打着桌面,节奏凌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这一次,张甯的眼神,是真的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彦宸这句带着点破罐子破摔意味的追问,像是无意间、却又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不愿被人触碰的角落——关于“天赋”与“努力”的敏感地带。她原本轻敲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也下意识地垂落,避开了彦宸那探究的视线,语气依旧保持着清冷,声线里却难以自控地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心虚的颤音:“我……我当然也需要背,也需要花时间去理解……”她的言辞,第一次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如同平静水面泛起的一丝涟漪,带着几分想要掩饰的局促。眼神甚至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那片绚烂的晚霞,像是在躲避那道过于直接、让她有些无措的试探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