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水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上一次哭是在追他爸的时候。他爸上了车,他也没追到。
打那以后,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哭。在被转头砸到鼻血横流的时候,他没哭,他往鼻子里塞一坨纸,继续搬砖。在夜里给千枫缝书包,被缝纫机猛刺手指的时候,他没哭,他换只手继续缝。在肠子被捅得流出来,他塞回去爬那条蜿蜒血路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死亡,他没哭。在知道自己将失去一个肾的时候,他还是没哭……
现在,看见作文,千水的眼泪完全失控了,一滴滴地往下滚,像是惩罚他的十几年不流泪。
他想到千枫这一年来的种种顽皮,抽烟、打架、不写作业、卖书……为了气他,什么都做了。哪怕被他骂,被他打,也依然选择气他。
而他,则一次次地对千枫甩脸色,把自己的厌恶全写在了脸上。
木石静静地站千水旁边,心脏揪着痛。起初看见这篇作文,他也掉了眼泪。本来他打算瞒着千水,但看着千水选择自我毁灭,他还是拿出了作文。他说:“你看,千水,在意你的人个数虽然不多,但对你的真心,多少钱也买不来。”
千水好似听不见,继续留眼泪,继续笑。
突然,千水蓦地抬起头,往来的方向跑。木石知道,他是要回家。木石跟在千水的身后跑,却眼睁睁看着千水的背影跟他越隔越远。
望着那最终消失的背影,木石停了下来。
他想,这段距离,是他和千水之间永隔的距离。
该回家了。
但离开前,总得跟千水告别。木石踏着沉重的步伐,去了千水家。去的时候,千水正抱着千枫哭。千枫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木石听见千水说:“我错了,小枫,虽然我明白你的想法,但你还是好好学习好不好?”
千枫脑海中浮现出刘四躺病床上的样子,还有那天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血路,还有消失的露姐。
钱,什么都需要钱。
哪有钱读书。
木石说:“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会资助你上到大学。刘四的病,我会找专业的医生来治,露姐,我也派了很多人在找。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千水和千枫同时怔住。
木石又说:“我们公司本来就做慈善,帮助你们,会提高我们公司的声誉。小枫的作文火了,很多人都关注你们,都愿意帮助你们。所以,就算我不帮你们,也会有很多人帮你们。你们不用担心钱,也不需要为钱放弃什么。千水,你少打几份工,千枫,你回学校,安心念书。”
千水从中听出告别的意味。他嗓音干涸地问:“你呢?”
“我要回上海了,”木石说,“我要找人来给村里安上路灯。”
“在手机上也可以找吧。打个电话就行了。”千水说。
木石:“……”
木石说:“我想回上海了。”
“……嗯,”千水说,“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
“行。”
千水特地去镇上买了鱼,豆腐,白酒,花生,一箱康师傅。他还去邻居家买了只鸡,杀了炖汤。
回到家,看见康师傅,千枫两眼放光。见到这个久违的眼神,千水会心一笑。他说:“傻子,为了骗我,连康师傅都装作不爱吃。”
千枫抓了抓脑袋,咧嘴笑了起来,两颗虎牙白生生的,千水看见这个笑容,心情大好。
木石盯着鱼和鸡,陷入思考。他清楚,这两样东西,是千水家过年也舍不得买齐的东西。千水家过年,要么吃鸡,要么吃鱼,反正不可能两样一起吃。这是去年过年,吴丽跟千水打电话,他听来的。
以前吴丽跟千水打电话,他的手指在电脑上敲不停,实际上是乱敲。他的重心,在两人的对话上。
而以后,木石不打算听了。他打算放下。
一想到这里,木石的心情变得惆怅起来。
千水杀了鱼,木石慢腾腾凑上去,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千水冲他笑了一下。木石说:“我虽然不会做饭,打下手还是行的。”
“行,”千水指着盆里的菜,“去洗菜。”
木石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洗,神情看起来无比专注。千水乐了,他说:“木老师,你洗根部就好了。叶子不用那么认真。”
木石:“??”
千水上手,给木石演示了一遍,木石又自己上手了。这次,手麻利很多。千水满意地点点头。
千枫走过来,把倒着鱼尾巴贴在了门板上。门板上,还有七个鱼尾巴,有两个被太阳晒得干焦焦的,了无生气。
千枫贴完,掌心又狠狠在鱼尾上拍,把门板拍得哐哐作响。
千枫问:“木老师,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啊?”
“不来了。”木石说。
“噔!”千枫和木石同时看向千水。千水说:“没事。”他问木石:“为什么不来了?”
木石把手揣进裤兜,靠在水缸边,说:“不想。”
千水说:“你不是挺喜欢这里的环境么?”
“是啊,那是一回事,但我毕竟工作忙,没时间跨6个省来这里。”木石说。
千水又想到自己躺上海病床里,木石二十几天的彻夜照顾。他没看见木石忙工作。木石也说他自己很清闲。
也许,是这里的人不值得他跨6个省。
千水想。
千水说:“那要不要带点土特产回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