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镇上干嘛?”千水说,“买东西?”
“不是,扛钢筋。”
“什么????!!!!”
“抗钢筋,”千枫解释道,“镇上有人盖房子,哥哥去给人扛钢筋。”
“……!!!”凝注着千水消逝的残影,木石咬了一下唇齿,他已经无法用言语描述此刻的心情。
16岁,辍学,吃红薯饭,送弟弟妹妹上学,扛钢筋。
木石想到自己的16岁,学霸,炸鸡火锅烧烤大排档,十指不沾阳春水。那时他还在抱怨日子无聊,上天不公。
木石问:“抗几个小时啊?”
千枫说:“抗到下午。”
木石又问:“多少钱?”
千枫说:“30。”
木石:“……”
30,于他而言,一顿饭钱都不够。他想到网络上某些有钱人端着架子,大肆讽刺穷人穷是因为不够努力的嘴脸,那时他觉得他们嘴脸恶臭,却对他们的观念深表认同。
木石轻扯了一下嘴角。他意识到,他过往不少奉为圭臬的观念,将在这里被推翻。
确切地说,是被千水推翻。
千水,千山万水。
木石无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嘴里突然苦涩起来,像饮了世间最苦的茶。
千水喝了一口苦茶,把水泥倒在地上,用耙在中间掏一个洞,再用小灰胶桶,往里倒水,又开始搅拌。砂浆和好了,他又被主人家催着提到楼上。这家修两层砖房,第一层修好了,还没装修。现在主人家让他们抓紧时间,把第二层修好。
“阿水,搞快点。”砌砖的王富贵说。
“就是,咋恁慢!”同样砌砖的杨财也埋怨道。
千水扫了两人一眼,两人站得含胸驼背,笑起来牙齿黄黄的。他答了声“好”,那两人相视而笑。
千水的手指蜷了一下。他早习惯了。按理来说,砌砖两人,和砂浆、提砂浆一人,但王富贵和杨财合起伙来压榨他。他也只能忍气吞声,装不知道,否则主人家不要他了,他又去哪里找得到一天30的高薪工作呢。
担心砂浆干掉,千水提了一桶又一桶砂浆上楼,中间不曾喝水、不曾停歇。砂浆用完了,千水松一口气,又开始刮一楼仿瓷。早早完工,才能早早拿钱。
一想到钱,千水的眼睛不再平静如波。他想着,拿到了钱,要先给露姐买发卡。上次带露姐赶集,他没舍得买,露姐坐地上哭,他还是不给买,露姐更是气得对他拳打脚踢,那几天一直闹,坐他肩上,愣是从他头上拽下几根头发。
回想起来,露姐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因这个闹了。
也不知道现在消气儿没。
千水笑笑,用砧板沾了油漆,往墙上刮。
刮完仿瓷,千水又去到另一个工地,给人扛钢筋。他力气大,老板也很赏识他,总把最重的给他抗。
日子就在和砂浆、刮仿瓷、扛钢筋熬到下午。
下了班,千水立马往学校跑。跑到学校,一如往常地,还有几分钟才下课。
千水靠在墙边,盯着校门口“阳光小学”的匾牌,匾牌自去年大雨起,就一直在地上。那场大雨把校门毁了。他又回溯起那场大雨所毁灭的一切,先是屋顶被掀翻,又是匾牌掉下来,断成不规则的两截,在空中翻滚……
“同学们。”儒雅的男声让千水回了神。
千水透过纸窗缝隙,往里看。黑板前,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木石手里掐着粉笔,手上还染了粉笔灰。木石笑着。
千水盯着木石灿烂的笑容,失了神。木石这笑容在他看来,是勉强的,虽然木石的所有表现,都证明事实与他的推测相反。但千水笃信,是勉强的。
木石往窗外扫了一眼,心猛地一沉。他看见了千水的侧脸。
明明千水眼波里,没有悲伤,只是平寂,木石却更加难过。
这种难过挥之不去,伴随着木石度过了剩下的时间。
听见下课铃,从教室出去的那一刻,木石如获新生,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他快步走到千水面前,和对方一样,靠着墙。千水往边上退了半步,笑着打趣道:“木老师,你走神了。”
木石微微诧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一把脑袋,问:“有这么明显吗?”
“嗯。”千水说。
“哎,先不说这个,”木石顿了两秒,盯着千水的眼睛,问,“你有没有想过,换种生活方式?”
千水:“……”
木石认真地说:“我知道,我说这句话你可能觉得很可笑,甚至有些讽刺,但我是认真的。千水,你走出去吧。”
“走?”千水嗤笑一声,“去哪儿?”
木石说:“任何地方。”
千水愣了两秒,反问:“任何地方?”
木石说:“嗯。”
千水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他深埋着头,低低笑了起来。这笑声如针,在木石身上一阵阵地扎。
等千水的笑声停了,木石又说:“千水,我是认真的。我有办法帮你走出去。你还有大好人生,你不该困在这里,你也不愿意困在这里,不是么?”
千水仍旧在笑,笑得半挽起的裤脚都滑下去了。他反手指着自己,他笑着说:“木老师,你是打算,拯救我么?”
这笑容热烈,却深深刺痛着木石。木石说:“算是吧。”
千水又问:“你拿什么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