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没说完,但杨柳懂了。
本来想在一个更好的时机送出,或许是暴雨过后,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或许是阿花收下他的鱼干,终于肯让他摸肚皮的那天,而不是这样一个仓促的雨夜。
杨柳突然抬头,用另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许愿被迫低头,撞进她泛红的眼眶里,那里似乎盛着一整个雨季的潮湿。
“你必须回来。”她咬牙切齿地说,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肤,“否则我就把这破绳子烧了。”
许愿的瞳孔微微扩大,眼里倒映出她泛红的眼尾和咬紧的唇,嘴角那里留着一道淡淡的伤痕。
许愿毫不在意手上那点疼痛,静静看着她的脸,由下到上,由上至下,苍白的嘴唇,颤抖的睫毛。
他忽而笑了,伸手擦掉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指腹下的皮肤温热而柔软。
“好。”
收拾好全部的行李后,时间差不多了,远处刚好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是许父的催促。
杨柳退后一步,红绳在她腕间晃了晃,像一簇小小的火苗。
“去吧。”她笑了笑,不去送他了,“别让你爸等急了。”
许愿拎起行李箱,拉杆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踏出门槛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杨柳站在原地,手腕上红绳鲜艳。
他想起两人初见的那个午后,女孩撑着一把伞,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那时,她的眼睛比任何星星都亮。
——
杨柳推开院门时,屋檐上的积水正巧滴落,刚好砸在她的后颈上,冰凉刺骨。
她缩了缩脖子,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雨明明已经停了,可空气里那股潮湿的味道却挥之不去。
客厅里开了一盏昏黄的灯光,姥姥坐在藤椅上,膝盖上搁着那台木质收音机,布满皱纹的手指正拨弄着调频旋钮。刺耳的电流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夹杂着天气预报员机械的声音:
“预计明日有雷阵雨,请市民注意防范……”
杨柳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抬脚跨过门槛。
“姥姥。”她的声音有些哑,“你的收音机坏了。”
“哪儿坏了?”姥姥头也不抬,手指轻轻敲打着收音机侧面的调频旋钮。
“怎么天天说有雨,”杨柳蹲下来,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橘子,指尖掐进果皮,清冽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衣服都有霉味了。”
姥姥这才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那双浑浊却通透的眼睛。她看了看外孙女腕间那抹若隐若现的红色,又看了看她紧抿的嘴角,忽然笑了。
昏黄的灯光下,老人浑浊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能看透她所有未说出口的心事。
“傻孩子,”姥姥伸手捋了捋她潮湿的发梢,“天气不好,怪这东西做什么?它多冤枉啊。”
杨柳低头剥橘子,指甲缝里渗进橙黄的汁液。她掰了一瓣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
她别过脸,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轮廓,头发还未干,眼睛红得像被雨水泡过。
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还在继续,机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着“雷阵雨”“潮湿”“降温”。
“……烦死了。”她突然说。
姥姥的手顿了顿,“什么?”
“这破天气。”杨柳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还有这破收音机。”
“这人被坑了吧,”她说,“花三百多买这么个破木头盒子,天天播报雨天的天气预报,太傻了。”
“小柳啊,耐心一点。”
姥姥叹了口气,声音柔和下来,意有所指,“等熬过了这段日子就好啦。”
“我没……”杨柳的声音哽了一下,“我没不耐烦。”
“知道知道。”姥姥说:“年轻人都这样,心里藏不住事。”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杨柳的手腕,“红绳挺好看的。”
“别人送的。”
“哦?”姥姥的尾音拖得老长,“挺好看的,衬你。”
杨柳笑了笑,没说话。
“小柳啊。”
“嗯?”
“你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巷口老李家的小狗?”
杨柳抬起头。
“那只黄毛的,天天追着你跑。”姥姥的眼睛望向远处,“后来老李搬走,把狗也带走了。你哭了三天,非说小狗答应过要回来。”
记忆的碎片突然闪现,那只摇着尾巴的小土狗,临走前还舔了舔她的手指。
“它没回来。”杨柳轻声说。
“是啊。”姥姥拍了拍她的手,“可几年后的春天,你遇见了阿花。”
“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没事的。”
杨柳看着姥姥通透安慰的眼神,当然愿意相信,坚定的点头,“嗯,我知道。”
许愿的哥哥肯定能醒过来,没人怀疑这一点。
姥姥笑了笑,“他爸看着凶,心不坏。”
“嗯。”
“就是不会说话。”
“……嗯。”杨柳说:“姥姥。”
“嗯?”
“我……”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红绳?还是说,她甚至不确定,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承诺?
姥姥布满皱纹的手覆上她的,“舍不得?”
杨柳的指尖微微一颤。
“不是……”她下意识否认,却又在姥姥了然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就是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没有他在的院子,不习惯没人跟她争最后一块红烧肉,不习惯下雨天再没人撑着伞,在巷口等她回家。
姥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他会回来的。”
“我知道。”
可知道和相信是两回事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差那么一句话。
“傻孩子。”姥姥突然叹了口气,”有些话,不是一定非要说出口。”
杨柳抬头,看见姥姥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那是放针线的旧盒子,漆皮已经褪色斑驳。
姥姥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姥姥和一个穿军装的男人,站在一棵老榕树下,男人手里夹着一朵雏菊,正别在姥姥鬓边。
“你姥爷走的时候,也没说过什么漂亮话。”姥姥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带着怀恋的神色,“就像以前一样,给了我一朵花。”
杨柳怔怔地看着照片上恩爱的少年夫妻,突然明白过来。
有些感情,从来不需要盛大告白。
就像那条红绳,就像那半个肉丸,就像每个雨天共撑的一把伞。
没再多说什么,言尽于此,姥姥抱起收音机,说自己累了,转身回屋。
“灶上热着姜汤,喝了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