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杨柳开口,声音有些哑。
她半边身子都湿透了,黄衬衫黏在手臂上,发梢滴着水。身后的许父像一堵沉默的黑墙,西装裤脚沾满泥点,昂贵的皮鞋踩在老旧的门槛上,显得格格不入。
小胖突然从姥姥后面探出头,“杨姐姐,凶叔叔没欺负你吧?”
空气凝固了一秒。
“程以辰,”杨柳弯腰换拖鞋,声音闷闷的,“吃到糖了吗?”
“吃到了,”小胖瞥了眼许父,男人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不禁一抖,有点怕怕的。
他转过视线,看见杨柳浑身几乎湿透了,一瘪嘴,“对不起,雨这么大,我不应该过来的……”
杨柳笑了笑,走过去摸了摸小胖的圆脑袋。
许父的目光扫过客厅,掉漆的茶几,褪色的沙发巾,电视机旁摆着杨柳初中时的三好学生奖状,塑料封套已经泛黄。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许愿身上,儿子身上穿着那套合身的旧运动服,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只落水的刺猬。
刺猬站起来,一瞬不瞬看着他,表情像随时要给他扎一下,说出口的话却异常温和,“谈完了?”
许父转动视线,落在旁边的女孩身上。
杨柳轻轻点头,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水珠,嘴角抿得很紧,那是她一向习惯的,不想多谈的表情。
雨势渐小,屋檐滴水的声音却更加清晰,像某种倒计时。
许父沉默无言,他在这里本来也无话可说,于是原路返回,皮鞋尖抵在院门口,黑伞撑在头顶,他的目光像冰锥一样钉在许愿身上,“给你半小时收拾行李。”
杨柳接过姥姥递过来的干净衣服,表情淡淡的,什么都没说。
许愿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沉默的姥姥,最终点了点头,“好。”
院子里格外安静,只有积水从树叶上滑落的滴答声。
杨柳推开许愿的房门,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松香,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房间书桌上还摊着几本翻开的书,电脑屏幕暗着,旁边摆着半杯没喝完的咖啡,早已凉透。
“衣服在衣柜左边,洗漱用品在卫生间。”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先把收纳盒拿出来。”
杨柳站在房间中央,她看着许愿熟练地拉开柜门,抬手取下柜顶的收纳盒,仿佛早已对这个空间了如指掌。
她垂下了眼,片刻后,将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来。
“我爸……”许愿开口,嗓子哑得厉害,“和你说了什么?”
杨柳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说你哥的情况不太好。”她看着许愿弯腰从衣柜深处拖出一个灰色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还说……”
“还说什么?”
“说你不该被困在这种地方。”她把几件衬衫扔在床上,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清亮,“他说得对。”
许愿停顿片刻,手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水果糖的触感。
他说:“我不是……”
“我知道,”杨柳打断他,弯腰打开行李箱,“你不是被困在这里。”
许愿垂眸,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拂过行李箱的衬布,带走并不存在的灰尘。
杨柳说:“但你现在必须回去。”
许愿抬头看着她,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话来。
屋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行李箱摊开在地上,许愿将一件叠好的衬衫放进去,指尖抚过领口细微的褶皱。
房间里只剩下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雨声。杨柳蹲在行李箱旁,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了表情。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突然问。
许愿正将一件衣物放进去,闻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不知道。
不知道哥哥的伤势,不知道父亲的安排,甚至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所以他给不了一句承诺。
“算了。”杨柳知道为难他,摇了摇头,把那件衣服的褶皱抚平,“等你哥醒了再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讨论明天吃什么。但许愿看见她手指微微发抖,指节都泛了白。
“杨柳。”
“嗯?”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潮湿的裤管贴在地板上,浸出一片深色。两人的膝盖几乎相碰,呼吸交织在狭小的空间里。
“看着我。”
杨柳抬起头,眼眶微红,却倔强地没有眼泪。
许愿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嘴角,那结痂的伤疤已变成一道浅浅的痕迹,“我会回来。”
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杨柳看着他,忽然笑了,“我知道。”
她的笑容很浅,像雨夜中一闪而过的电光,转瞬即逝。
“牙刷和毛巾在卫生间是吧,”她起身,朝浴室走去,“我去拿。”
手腕突然被握住。
许愿的掌心很烫,指尖却带着一点凉意。
杨柳下意识回头,看见他另一只手正从口袋里掏出什么。
一条红色的编织手链。
细密的中国结纹路,中间串着几颗小小的木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在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瞬间,她呼吸一滞。
她喃喃道:“那天在布艺店……”
这人连同百家布一起买回来了一条手链,店主说给成人当成年礼最好,寓意够好。当时她以为大城市里来的大少爷人傻钱多,可就这么把人给坑了不够地道,自己良心也过意不去,让他赶紧回去退了。
可这个人不,他说要他拿回去当纪念品。
而现在,这条手链静静躺在许愿的掌心,红得刺眼。
“你不是说……”杨柳喉咙发紧,指尖悬在空中,“要留作纪念品?”
许愿向前一步,他执起她的手。
“从一开始,”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诚恳,“就是给你的。”
杨柳内心触动,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条手链或许早已被他珍之重之,在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被指尖轻轻抚过,却始终没能送出手。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记得定金吗?”许愿问。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的腕骨,她手腕纤细,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肉丸,”他说:“我说过,那是定金。”
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院子里,餐桌上,她逼他分肉丸,玩笑说那是“打听本地秘密的学费”,而他认真的分她一半,说这是“定金”。
后来他们谁都没再提过这事,仿佛真的只是一句玩笑。
许愿低头,将红色手绳系在她的手腕上。
红绳绕过她的腕骨,几颗木珠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柳盯着自己手腕那点红色,突然笑了下。
他的手指一如既往的“灵活”,打结时笨拙地绕了几次才成功。
“这是尾款。”他系紧绳结,指腹摩挲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故作镇定,“一直没机会给你。”
“太丑了,”杨柳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声音带着细微的哽咽,“你根本不会打结。”
许愿低笑一声,“那我解开,你自己来。”
“算了,”她猛的抽回手,“我不跟你计较。”
抽了两次,没抽动,手腕被这人攥的死紧。
灯光照在他们的轮廓上,将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交叠在一起。
许愿的目光落在她发顶,“本来想过几天,等我准备好了再送给你,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