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浮。
她在兰明禾的掌心一笔一画写下这两个字,这是她16岁之后拥有的姓名。听李与棠说,在她出生时,她那位夺权失败被追杀至死的母亲为她起的名字。
没什么重要的意义,只是带有某种预见性的悲伤,为她的一生妄下定论。
漂浮如萍,永无所依。
但据李与棠这位她母亲胞妹,她的小姨讲起这件事的神色来看,那位不知为何,非要在当初争夺家主暗潮涌动的关键时期生下她的母亲,应当是不讨厌她的。
至少,世界上恨不得她去死的人里,没有她的母亲。生而便被怨恨赋予原罪的群体里,没有李浮。
既然如此……
那她用这个名字拼杀下来的资源、权力、金钱、地位……都应该成为她的所属,如同巨龙的财富,去获取更加珍贵的宝藏。
李、浮。
她重复着在兰明禾掌心中轻轻划动,写下这两个字,兰明禾若有所感,微微仰面,在灯火璀璨光亮,人群如潮,热闹鼎沸的墨溪桥上望着李浮。
莞尔一笑,兰明禾握住了在她掌心不知在划动作弄些什么的李浮,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李浮肩上的彩色福纸。
彩色的福纸飘摇落下时,兰明禾终于听清了李浮的声音,仿佛从旧时光中穿越而来的呢喃,带着时间的漫长,天罗地网密不透风地席卷而来。
她说——
“李浮。”
这个终究不再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人,离开她之后崭新的名字、崭新的人生。
经年难消的痛苦悔恨、跪在神像下无数次的祈求祷告、失而复得的欢喜惶恐……终于在此刻尘嚣皆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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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明禾!你今天如果非要离开神庙,你以后……”少年的声音在旧画卷中从背后传来,色厉内荏地放狠话:“你如果非要离开,那我以后也走,我走得远远的,我一个人、我一个人也能活,也能活得好好的!”
“兰明禾!你走!你走!好阿!你不要我了,你要抛下我了……那我……
那我,我也——不要你了。”
“兰明禾!你回来!”
“兰明禾!我讨厌你!”
那年山神庙上相互扶持长大的两个人吵得昏天黑地,终究没有和往常争吵一样,在第二天恢复如初。
当年的兰明禾以为最多半年就会回来,到时候再跟她的秧秧解释,哄一哄,兰秧秧从不会生兰明禾的气。
任谁都没想到,此一别便是七年。
七年啊。
当年,她九岁时从山里把人捡回家到如今,两个人总共才在一起呆了九年。
时间真是个漫长又短暂的东西,一起长大的九年短暂得好像一晃眼就过去了,可分别的七年,每一日每一秒都漫长得仿佛把人扔进蚀骨碎心的幻境中,一日变一岁,一岁变一生,七年、七十年、七辈子……
兰明禾跪在神明下祈求的每一分钟,连呼啸的风也无限拉长。
过往滋养了人的贪婪和妄念,又平息不了无尽的怨恨……
早知道,早知道……
“嗡——”
神庙钟声仿佛为谁鸣丧,震得她五脏六腑都是畏怖。
她轻声念:“秧秧。”
李浮想清楚了,自己拥有这么多财富,足够支撑她与兰明禾痛快潇洒地活着,只需要再彻底处理一些宵小,让中央区保持稳定的现状,她和兰明禾的未来简直光明到比太阳还要耀眼。她俯身勾唇,应声道:“在呢。”
兰明禾掀起面具,温柔地笑着,眉目如画,温软明媚,万千灯火斑斓缤纷映照在她的眼底,遮盖掉漆黑瞳仁里的悲伤和惶恐:“你这么厉害,我真高兴。”
李浮不知为兰明禾为何突然掀开面具,先前她一直强调要自己不要随便掀开面具,这下自己反倒是先掀开了,便也随着把自己的面具半掀开,压在黑发上,有些得意道:“阿禾喜欢吗,喜欢的话,我还有更多厉害的地方,但以后都给阿禾,阿禾可以随便使唤我。”
兰明禾听得心如刀绞,李浮越是这样说,她便越是觉得这个人下一瞬间就要消失了,下一秒钟就要离开她了。
她轻声道:“喜欢,真好。”
她由衷地为李浮辉煌的现在而赞叹,也发自内心地无法抑制历经七年的惶恐不安。不安催促着她,仿佛挂在梁上勾扯在脖颈间的绸缎,一点点勒紧,一点点抽干空气。
有些事情,七年前她做过一回了。
她不想这么做了,但又容不得她不这么做。
一步错,步步错。阿婆说得没错,但她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当年兰秧因为她要离开山神庙下山,因为她做了那件事,亲口跟她说这辈子要恨死她了。
她不能赌,万一、万一这个人要离开,毕竟如今只算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可万一兰秧记起她了,也记起她恨死兰明禾了……
那她,可怎么办。
灯火影重重,月上夜高处。
五彩斑斓的彩灯和柔和的月色交相辉映,明明暗暗的光落在李浮锋利俊美的面庞上,兰明禾抬手为她抚去落在眼前的黑发,下一瞬踮起脚尖——
李浮瞳孔微微放大,唇上骤然覆上来的柔软让她猝不及防,脑海里仿佛炸烟花一样瞬间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她一手抱紧怀中人,一手按着兰明禾的后脑勺,追了上去……
祭礼的乐队传来呼喊,人群从众高声喜悦。
“无量山中,山神至高!”
“云川区内,山神庇佑!”
“吾神在上,长乐无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