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溪穿流而过,又横切出一条路,两道直线相交在墨溪之上建造起一座恢弘的桥,桥上搭起云台,悬在半空。
李浮随着兰明禾登上类似于圆环被切割成四分之一的高塔,站在塔顶往下望去,人群如蝼蚁,密密麻麻,向桥上云台靠近。
兰明禾指着另外三座类似的建筑和李浮介绍道:“那三座建筑,包括我们脚下这座塔其实都是百年前才建起来的,百年之前并没有什么迎神活动,是后来信仰无量山山神的云川区老百姓自发建起的建筑和举办的活动,延续至今。”
李浮有些诧异,语气莫名轻笑:“百年前才开始的吗?那云川区的人倒是对神明还算虔诚衷心。”要知道,百年前的人神之乱后,有些大区别说举办迎神活动,就连一些民俗都讳莫如深。
兰明禾自小在无量山山神庙中长大,自然知道如今的十二大区对待神明是个怎么样的态度,云川区还算和谐,上下之间即不算抵触亦不算狂热,祈求平安祝祷岁岁年年,保留了对神明的尊崇和眷恋,也没有尽数驱逐外来者。
但隔壁的巫溪区就不一样了,祂们愤恨当初的人神之乱,使得祂们的神明销声匿迹,几乎十二大区人尽皆知。
还有十二大区中唯一一个海岛群聚集的大区,渡南海湾绞杀了祂们的神明平息海乱,祂们几乎不被允许在公众场合提出“神”这个字。
兰明禾无声笑了笑,走向塔台,望着塔下桥上的逐渐进场的祭官、文武乐队、奏乐……,她道:“要开始了。”
李浮对这些活动并不怎么感兴趣,兴致寥寥的站在兰明禾身后,塔下人声鼎沸,她懒洋洋地把下巴放在兰明禾肩膀上,看了一会儿,打着哈欠有些困顿:“好热闹啊……。”
兰明禾偏头,低声询问:“累了?”
李浮轻轻摇了摇头,乌黑的睫羽往下压了压,目光带着落日余晖,昏昏朦朦地俯视塔下迎神的人,询问道“阿禾以后会接任庙祝吗?”
兰明禾似乎是没想到李浮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如无意外,她便是下一任云川区无量山神神官以及山神庙庙祝,她斟酌询问道:“为什么会问这个?”
落日洒在塔台上,冰冷的黑石也染上一层金灿灿的暖意,李浮眼中倦怠毫不遮掩,神思虚无、轻声附耳道:“无量山……真的有山神吗,百年之前十二神销声匿迹,阿禾知道无量山的山神是哪一位?”
塔下的人望不见塔上的人,这方塔上最高处的塔台是属于山神庙庙祝的位置,因此除了兰明禾和李浮便无人在此。
兰明禾站在李浮前面,塔外是落日辉光洒下的时刻,摄像机和无人机从半空惊掠而过,偶尔闪拍下带着庙祝面具的人端正站在塔台上。
李浮站在兰明禾身后,这个角度很有意思,紧紧贴着兰明禾,甚至可以懒懒散散微微弯腰,将脑袋放置在兰明禾的肩膀上,下巴亲昵的轻轻蹭着。但塔台的金灿余晖撒不到她的身上,整个人全然隐匿在阴影中,喧嚣和热闹止步于此,甚至无人机惊掠而过,也不会拍到她。
塔下万人观礼,落日辉光黯淡之际,万千灯火瞬间亮起,宛若延续着奔腾不息的墨溪河流,灯火辉如昼。
兰明禾只在迎神祭礼最开始时,同另外三方塔中的宗族族老以及一些高官政要现身示意,眼下便没什么事情了。
此刻,独属于她二人的塔台上,在万千灯火喧嚣中,显出一种亲昵的沉静。
良久,兰明禾才缓缓道:“百年之前,驻守在云川区神明是十二神之一的山君,传说是随至高神自神域降临时,祂肩上所落睥睨众生的凤凰鸟。”
她转身,与李浮相视而望,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至于如今,也许有,也许没有,问心而已。”
李浮微微垂首,及肩的黑发散乱不羁的垂落在脸旁,她注视着兰明禾,锋利的眉眼无端软和下来,轻叹一声道:“若是真的有,那阿禾不要当这个庙祝了好吗?”
兰明禾疑惑不解:“为何?”
李浮却仿佛脱力无骨似的,骤然伏抱住兰明禾,懒洋洋地在她耳边漫不经心道:“人人皆知,百年之前,人类为了自身贪欲围困绞杀神明,尽管如今十二大区美化神明陨落的故事,但阿禾是神官自小在山神庙长大,应当更清楚才对,事实本质难以改变。”
“人被迫害时尚且困兽犹斗,何况是神,神也许憎恨人间。”
兰明禾闻声,反而轻轻拍了拍李浮的后背,忍不住笑意道:“哪里听来的传说故事,神早就消失了,百年之前工业革命飞速发展,属于神鬼妖魔的时代早就结束了,别是听了老人家的糊涂故事,信以为真了。”
“我们秧秧瞧着高冷不近人情,没想到竟然还是个相信神话传说的小孩子。”兰明禾低笑出了声,玩笑道:“真是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要相信科学啊,兰秧秧。”
李浮叹了口气:“阿禾作为一个预备役神官庙祝,在迎神礼上不劝我信仰无量山山神,反而说神明时代结束,不会冒犯到今日迎接的神明吗?”
“神明在上,自有审判,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的。”兰明禾笑着应道,顿了一下又询问:“反倒是你兰秧秧,好好说有没有乖乖上学毕业。”
李浮站定,挑眉矜傲道:“阿禾在怀疑什么,我可是哲学和经济学双学位博士毕业,还拿了一个化学硕士学位。”
“这么厉害啊,真是我的错,还以为秧秧十二年义务教育没完成就辍学了呢。”
“我看起来难道不像可靠的高知人士吗?!”
……
溪上祭礼结束,接下来便是祭乐游溪。
呆在塔上只能听见塔下喧嚣,左右无聊,兰明禾便带着李浮下塔,随着游溪的人群一起热闹游玩。
这次吸取下午的教训,李浮紧紧牵着兰明禾的手,一寸也不曾远离。
当然对于兰明禾怀疑她学历胡说这件事,她进行了深刻的自证,从哲学到大卫亚当,从经济贸易到柏拉图和神学,从乌里实验到当下十二区局势分析……
人群喧嚣之中,街市灯火如昼,两个人都带着神鬼傩面,兰明禾换了一张普通的面具,既不是上午的巫神面,也不是祭礼时佩戴的山神面具,是一张神喜面。
李浮意图竭尽全力向兰明禾表示自己在学历方面绝对可靠且没有短板,但……
透过面具,李浮依旧能够从灯光明暗映照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中,窥视到如有实质向她而来的温柔暖意,她听见兰明禾说:“原来,真的这么厉害啊。”
兰明禾真心实意的慰叹,反倒让李浮徒然噤声,理智告诉自己,她现在对于兰明禾只是个背景名字来历成谜,随手捡回家的病人,是她一直攀缠着,企图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但这并不能改变,她隐瞒了一切,而眼前这个人什么都没追问。
仿佛,兰明禾只是和她保持了很礼貌的社交距离,她心地善良偶尔收留迷途受伤的小动物,她并不在乎自己从何而来,又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离去。
自己只是她救助站偶尔救助的一个,不是最开始的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也不是她最喜欢到要留下的那一个。
仅仅只是平凡普通的那一个,和山间随处可见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阿禾,不好奇我吗?”李浮突然发问。
“——云川区内!”
“无量山中!”
祭祀的乐队绕着墨溪园区行走,复而行走到墨溪桥中央,五彩的福纸漫天飘摇,仰面欢呼的人群举手唱和。
“无量山中,众神观礼!”
“百家俯首,山神至高!”
一瞬间,如潮海涌来的声音将李浮说出口的话淹没,兰明禾凑近了,大声讯问:“你说什么?”
熙熙攘攘中,李浮只听见了兰明禾清亮的声音,但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牵起兰明禾的手,握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掌心,有些温凉的指骨一笔一画在兰明禾的掌心滑动。
她不喜欢中央区的一切,但那终究代表了她这辈子仅仅所知的过去,短暂荒谬、可笑肮脏,但如果是兰明禾,李浮觉得这个人应当知晓她的所有。
而她,应当毫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