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由窈窈接口，因为昨日云出岫被原随云接走以后，她却仍然陪着林诗音回了李园，在那里待到深夜方才离开，对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对云出岫道：“林姑娘一回去，就否认了龙啸云想要夺妻一事，李寻欢当时简直对她感激涕霖。不过她随即话锋一转，说自己和小李探花一同长大，视他如亲哥哥一般，这桩婚约，委实不能从命，表哥也正是为此苦恼，之前才会流连于秦楼楚馆……正好如今有这么多长辈在，便请他们做个见证，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啊？！”云出岫大吃一惊。虽然他在回来之前，就看出林诗音的心境大有进益，不再郁结于之前的烦恼，但也真没想到，她能直接跳出桎梏，把之前困扰她的人和事都抛之脑后啊！

但他转念一想，人的心事，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看开与不看开，简直如同隔了天堑一般，难道她不为此释怀，龟缩在自欺欺人的壳子里，继续自怨自艾，才是好事吗？不由点头道：“如此也好，虽然龙啸云已经被随云解决完了，但李寻欢既然已经生出了这样的心思，难道日后，她要一直警惕可能会出现的王啸云、李啸云吗？已经发生过的事，终究不会消磨于无形，而会像刺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倒不如暂时分开，日后见面，他们总归也还是彼此的亲人。”

“不错。虽然那些长辈都反对林姑娘的话，但是小李探花没多久就答应了。然后林姑娘说，她自己有房子，一直寄居在李园，全是因为婚约的缘故，既然婚约解除，那她就要搬走了，这回小李探花倒是挽留她了，说她想在李园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林姑娘却对他说，可是表哥，当年你说要入江湖，我终究也是没有拦住你的，然后，他就不吭声了。”

窈窈说到这里，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云出岫却已经完全明白了故事里每个人的结局，因而就像所有听到曲终人散的看客一般，吃下最后一块点心，心满意足的抚了抚胸口：“好吧，既然事情解决了，那我们也可以启程去下一个地方了。”

“可你还有个人没有问啊。”李自奚冷不丁说道。“小少爷，你不问问狄飞惊去哪儿了吗？”

“呵呵，你不要告诉我。”云出岫想也不想的回答道：“这种糟心的事，还不如不知道呢。”

李自奚：“……”

*

行礼已经装上马车，怜花宝典已交到表哥手中，道别的话，也已经全部说尽了。林诗音扶着侍女的手登上马车，能感觉到李寻欢凄然的目光仍然远远的凝结在自己身上，但这一次，轮到她不曾回头。

终于，马车载着她离开了李园，前往全新的、未知的未来。细微的颠簸中，林诗音随手翻开茶案上的《李义山诗集》，正见着一首《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并添高阁迥……”她轻声念着，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李园的亭台楼阁再高，看出去的风景也不过方寸之地。而此刻马车正驶向更广阔的天地，就像诗中那扇突然明亮起来的小窗。

原来抛下一切，带来的也未必是痛苦，而是难得的轻快！

“小姐，要关窗吗？外面下雨了。”侍女轻声问道。

林诗音摇了摇头，反而把车窗推得更开些。湿润的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发现这气息之中，竟带着几分别样的清甜。

马车一路驶过热闹的街市，直往城南的坊市而去。雨丝渐渐密了，打在车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林诗音望着窗外朦胧的雨幕，忽然瞥见一道孤寂的身影——

那人一袭青衣已被雨水浸透，却浑然不觉般立在长街中央。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更衬得他眉眼如墨，俊美非常。

不是狄飞惊又是谁。

"狄大哥？！"林诗音不由脱口而出，当即叫停了马车，叫侍女撑开油纸伞，快步走到狄飞惊身前。

青衣人缓缓抬头，雨水顺着他长而密的睫毛滴落。他眼神空茫，像是透过林诗音看向某个遥远的虚空，这昔日神采奕奕的男人，此刻竟失魂落魄得如同迷途的游魂。

见此情形，林诗音心底一痛，不由回想起自己昔日初见他的情景。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这样的偶遇，他伶仃如找不到族群的孤雁，独自站在雨中，光是这样看着，自己便已下定决心，绝不能放任他不管。

“我正找你呢。我从李园搬出来了，正要住到自己的院子里去，你自然也是要随我一起过去的呀，问表哥你去了哪里，他竟也不知道，让我担心了好久。”她并没有询问狄飞惊为什么离开李园，也没有问他究竟遭遇了怎样的打击，只是将手里的油纸伞撑过他的头顶，语调轻柔的说道：“到了新的地方，若是没有狄大哥帮我，那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还好你在这里，上天总算待我不薄。”

狄飞惊只是报以苦笑。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林诗音，自己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值得信任，因为在之前原随云给出的选择中，他终究抛下了她不管，选择返回自己的世界。就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林诗音，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原随云愚弄了他：穿过那片桃林以后，他抵达的，并非自己原本的时空，而是这个时代的另一座城镇。

——但或许，他早就知道，对方不会让他得偿所愿了。因为那双冷酷的、玩味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想看见的，绝不是他的满足，而是他的痛苦。

但只是为了那一丝的希望，他便将面前孤苦无依的少女抛在脑后，任由她独自面对那个恶魔……想到这里，狄飞惊原本就低垂的头，不由垂得更低了，甚至不能对上那双饱含着关切的眼睛。

“林小姐……”他最终还是苦笑着开口道：“我已没什么颜面留在你身边了……”

“可我从表哥家里搬出来，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麻烦呢。”林诗音打断了他的话。“别的倒都好说，只是，表哥到底是江湖中人，往日里，李园有他的威名震慑，没人敢来打扰我，但如今我不在李园之中，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表哥的敌人找上门来，意图拿我威胁表哥呢？”

这样的事，自然是有可能发生的，毕竟江湖风雨就是这样冷酷。狄飞惊心说李寻欢终究还是她的表哥，必然会在暗处保护她，不会让她落入危险之中，却又觉得这个人委实有些靠不住。正踌躇间，抬头看见林诗音正噙着一丝微笑，定定的看着他。

于是片刻之后，在她温柔的眸光里，他终究变得柔软下来，朝她微微颔首。

“如此……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