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瘦弱的,单薄的,好像会被雨滴砸的粉碎的身影,让急雨落地的声音好像一瞬间都消失了,程笑希觉得世界很寂静,他的耳边只剩下了那个人的沉默,那个挺直着脊背在十二月的雨中跪在冰凉刺骨的石地板上的人——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杨磊。
程笑希是成国的太子,他的母亲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成后,虽然他上面有一个哥哥,也影响不了他嫡子身份的尊贵。从他出生起,就享受着万千宠爱,程笑希的母后不但尊贵,还一直是成王最宠爱的人,这份爱自然也会延续到程笑希身上。
他从小就看得出来是个机灵招人喜欢的孩子,程笑希长得可爱,小时候脸圆圆的,又白又软,学会说话之后小嘴也甜得不行,哄得成王看见自己这个儿子就高兴。
他最亲近的人疼爱他,身份不如他的人也必须尊敬他,世界仿佛像是围着他转似的,程笑希就是从这样蜜罐一般的环境下长大。
而杨磊的成长环境与程笑希天差地别,他来自荣国,他的母亲是不受荣王宠爱的一位夫人,母亲身份也并不显赫,所以他们母子在宫中默默无闻。
也许若不是到了需要荣国向成国送去一个质子这般境地,荣王都不会想起他有杨磊这么一个儿子。
杨磊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一个人到了成国,彼时荣国式微,他也不受荣王重视,去的时候甚至只有两个侍从随行,到了成国后便只剩下一个了。而成国的人自然看得出他身后受不到多少庇护,即使他们如何欺压这个落魄质子,恐怕都是不会有什么后果的。
所以杨磊在成国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的居所被安排得偏僻,平日里被召去参加宫内的活动都要多提前些时候走过去,一般去了他也是被晾在一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但他又必须要去,必须要看着成国王宫内是怎样的繁荣昌盛。
杨磊的居所里也没什么物件,各种用具的材质都是普通的木料,做工也不精细,除了桌椅床柜外便只有他从荣国带来的几箱子书了,此外再也没有其余的摆件,像是都没有什么人生活着的气息。
一日三餐也从来都是无比简单的,在别的公子一餐都要摆满一桌子菜的时候,他的午膳只有简单的两道菜,偶尔可能只有一道,点心什么的自然是没有的,还在长身体的少年却已经习惯了吃不饱,并以此为常态。
杨磊若是想吃顿好的,便只能等有宫宴的时候了。趁其他人都在忙着彼此恭维客套,无人理会他,他好忙着吃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还有从来不会送去他居所的点心,明明对其他人来说,每天非得吃着变着花样的不同的点心才行,可杨磊甚至连那些点心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每次宫宴结束,他的小侍从还会偷偷藏些吃的给他打包带回去,最开始不熟练的时候还被发现过,那些吃食被几个年纪还没他大的小公子都倒在了地上,然后几个人依次踩了过去,绣着精致繁复花纹的鞋子把食物碾碎成泥。
“这些东西赏你了,现在你可以带回去了,以后可别再当贼偷东西了哦。”那些人嘲讽着他,可杨磊像没听见似的,他只是在心疼那些吃的,好可惜啊,就这么浪费了,下次一定不能再被发现了。
他作为一个对两国来说都不重要的人,平日里除了偶尔供那些公子贵人欺负取乐之外,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干了,大多都是待在自己的居所里看书。
刚开始杨磊还会偶尔出门在宫里走走,但要遇上成国的公子总免不了要被讥讽,侍从经常想为他报不平,但都被他一一拦下来了。
“公子,他们都那样说你了,你怎么还能忍得下这口气啊?”侍从的眼眶红红的,他不明白杨磊为什么能面对那些肮脏恶毒的言语还能做到毫无反应。
“我们惹不起他们的,你以后不要再想着做越界的事了。”杨磊平静地说着,然后动了动手指将书籍翻到了下一页,就像那些事情都被翻过去了一般,瞬息间已是过去。
小侍从很听杨磊的话,此后都和杨磊一样忍气吞声,他甚至都要认为杨磊是真的没有脾气了。只有杨磊自己知道,他把所有受过的屈辱都记在了心中,把每个践踏过他的人的名字都刻入了骨髓,仇恨就像血液一般流在他的身体里。总有一天,他会让那些人被自己作下的恶果反噬,让他们的骨与血肉皆数被蚕食到渣都不剩。
杨磊很早的时候就注意到程笑希了,毕竟那可是光芒万丈的成国太子,连出个宫门的阵仗都大得不行,得有八个人抬着轿子,还另外跟着两个侍从才够规格。
程笑希十六岁的生辰宴办得极尽奢华,十六岁代表小太子这一年要成年了,自然是要与过往的生辰宴都不同的。
其实杨磊和程笑希是同年出生的同龄人,年纪上只不过差了几个月,所以程笑希十六岁这一年,杨磊也十六岁。但是程笑希的生辰宴能办得比成国最盛大的节日还热闹,而杨磊却还从来没有过属于他自己的生辰宴。
以往生辰的时候,荣王不会记得他的生辰,只有内务府会以父王的名字给他送来贺礼。然后杨磊便只是和母亲在宫里,一起吃比平常更丰盛的一桌子菜,那时候也得是特殊的日子他才吃得那样丰盛,等到了晚上再吃一碗长寿面,生辰就这么过去了。
在程笑希那盛大的生辰宴上,杨磊还是只是坐在角落里,看着成国的小太子身上穿着几十个绣娘赶工八个月做出来的华服,头发由金镶玉的头冠束着,在离杨磊很远的那个高台上笑得开心,身边围绕着为他庆生向他献上祝福的人。
而那些热闹都与杨磊无关,杨磊正在专心致志的对面前的鱼下手,他似乎听说过程笑希不爱吃鱼,就是因为嫌挑刺很麻烦,于是送到程笑希面前的鱼肉都是连最小的刺都挑干净的。明明身份都是同样的王之子,可他们的生活天差地别,即使身处同样的环境,也毫无交集。
杨磊已经来了成国一年了,他的侍从都学聪明了,每次装好了吃的就提前离开,杨磊一个人留下等到了宴席结束再走,这样谁也发现不了有什么问题,顶多觉得这质子可怜到连个侍从都没有。
等回了居所,杨磊就拿出几张纸来提笔写信,刚刚那些关于生辰的回忆让他不禁想起了母亲。他的母亲许夫人没有得过宠,到了后宫几年荣王去她宫里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不过她也算幸运,至少得了这么一个儿子。
荣王有七个儿子,杨磊排行第四,刚好居中,不前不后,又不受重视。过往他在的时候,好歹看在他这个四公子的面子上许夫人也能多受些照料,如今他远至成国,也不知道许夫人过得怎么样。
虽然杨磊能和许夫人通上信,但两人都是报喜不报忧,更何况其实信中所写的都不一定是实话,他们通信的频率也不高,往往两三月才有一封,内容都只有寥寥几句,所图的可能只有一些心安慰藉吧。
说起杨磊与程笑希算是正式认识那一日,正值寒冬腊月,杨磊却没有厚衣服可穿,身上单薄的衣衫与秋日里并无不同。在长身体的年纪衣服往往没多久就不合身了,可杨磊做不到那样频繁的有新衣服,如今穿在身上的衣衫不仅没有厚度,连袖子都短了些,已经遮不住他的手腕了。
那天他正缩在被子里出神,没有炭火供他烧暖炉,屋里跟外面一样冷,他的侍从突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说三公子喊他出去参与他们的聚会。
笑话,不用想都知道不可能,这个三公子就是最爱带头欺负杨磊的人,现在故意来喊他应该是又想到什么羞辱他的新点子了吧,可是又不能不去……杨磊多贪恋了一小下被窝,就起身出了门。
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十二月的雨比雪还要寒冷,他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然后认命般地转头回去拿了把伞。
三公子正和另外两个小公子在花园的亭子里打牌,亭子边上就是片湖,在这种天气坐在那里应该很冷吧?不过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揣着一个小暖炉,杨磊搓了一下自己已经冻透了的手指,然后走了上去。
但是那几个人没一个理他的,他就只好站在一边,从在被窝里出神,变成了在外面一边挨着冻一边出神,一边出神一边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结束了好回去继续在被窝里钻着。
没过一会儿,杨磊好像听见花园中的走廊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人应该不少,是往这边来的。很明显,三公子也听见了,他一下就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了,然后起身把自己腰上的玉佩摘了下来。
“你看,这是大公主送给我的玉佩。”三公子把玉佩举到杨磊面前晃了一圈,杨磊觉得不明所以,接着就看见那人一甩手把玉佩扔进了湖里,然后转头就朝着刚进了花园的姬夫人那里去了,侍从在后面急忙地拿着伞跟着他。
“母亲……这个荣国来的小子把大姐姐送给我的玉佩扔进湖里了!母亲你得替儿子罚他才行!”
啊……
杨磊愣在原地,心里想着这三公子找不到他的事都开始自己创造条件了。这就是权利与地位的差别吗,只要别人想踩上他一脚,无论如何都是有理由的,而他都必须一一承受。
姬夫人脑袋上插满了招摇的首饰,她母家势大,一贯嚣张跋扈,成王都不得不依着她的小性子,这样的人想要拿捏一个落魄质子简直易如反掌。
“荣国公子,你刚刚把我儿的玉佩扔到水里去了?”女人装模作样地问着他,在场的任何人都知道他怎么回答并不重要。
但是杨磊还是嘴巴几经开合之后,憋出了一句:“……没有。”
“这在场的人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是啊,都看着三公子自己扔了下去然后配合他混淆是非,“公子可知那可是大公主的一番心意?岂能容忍这般践踏,这不是在打大公主的脸吗?”
“公子这错可是大了,不过本宫就不额外刁难你了,请公子去园子口跪到戌时反省一下吧。”
没有争辩的必要了,杨磊能做的只有忍耐,受到怎样欺辱都要忍下来,他要活下去,要活到回到荣国的那一天,只是要把眼前的事先扛过去而已。
他的伞被人拿走,也不会有人来帮他打伞,杨磊只能淋着雨跪在冰到他的膝盖直接麻木的石地板上,感受着雨似乎比他刚来时大了不少,天都比那时候更阴沉了,低矮的黑云像是要朝着他压下来,好似要压弯他的脊梁骨,逼得他匍匐在地上才行。
但杨磊偏不要,他现在也不知道在和什么东西较劲,反正是这云压得越底,他就偏要挺得更直些,云不会压倒他,雨也不会砸碎他。
他本就单薄的衣服被雨打湿后紧贴在了身上,更显出他像是只有骨头的身形之瘦削了。杨磊觉得自己冷得全身的肌肉都已经冻僵了,可如今才申时,要到戌时还有两个时辰那么久,也不知道这雨一会儿会不会停下。
程笑希就是在这个时候路过的。
他本是要去成后宫里的,只是顺路会经过花园,不过一瞥的功夫,程笑希就被那个像是在与天对抗的倔强身影吸引了目光。
“跪在那里的是谁?”程笑希问着旁边随行的侍从。
“回太子的话,是荣国来的质子杨磊。”
荣国质子……程笑希在脑海中翻找着关于这个人的信息,最后发现真是一点记忆都没有,他过往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么一个人。
眼下他很好奇杨磊为什么会在那跪着,雨下的这么大,又值腊月,程笑希本来就怕冷,外面多披着一件大氅都觉得还有些漏风,此时他看着几件湿了的薄衣服紧贴在身上的杨磊,觉得自己浑身都泛出一阵寒气。
“去问问他为什么在那跪着。”听了程笑希的话,侍从便前去问询杨磊,没一会儿就立马回来说:“太子,听说是被姬夫人罚的,要跪到戌时才行。”
到戌时还得有一个半时辰吧?程笑希心里算了一下,这雨要是不停的话人能受得住吗,那么瘦弱的小身板,他都怕那人一会儿晕过去死在了那里,这荣国来的质子真死在成国了也不好交代吧?
于是程笑希吩咐人快些去取件披风来,又让侍从去给杨磊打了伞,自己也走上了前去。
“公子不用跪了,一会儿吾会去同姬夫人说的。”他朝着杨磊伸出了自己因为一直揣着暖炉所以散发着热意的手。
杨磊看着那只手,却是没拉上去,只是顺从的自己站起身来,在程笑希觉得自己的手被冷落了有些尴尬前,回了一句:“杨磊不敢让太子的手染上脏污,谢过太子的美意。”
眼前的人可是成国的太子,天上的明珠,而他自己卑微如泥土,他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他伸出手想要拉他起来,真的是出于好意吗?杨磊不敢确定,他甚至觉得说不定是什么拐着弯来拿他取乐的新把戏。
难道是和三公子串通好的?不过为了他一个质子应该也不需要这么大阵仗吧……杨磊脑子里一瞬间转了千百个弯,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程笑希大抵是真的好心吧,不过应该只是上位者对他这种低微存在的怜悯罢了。
等一会儿披风取了过来,杨磊又是推辞了一下但收下了,心里想着拿回去洗干净了再还回来吧,然后程笑希指了自己一个侍从跟在他后面打伞送他回去,自己则按着原路去成后宫里了。
那天程笑希就着好奇去打听了一番杨磊的事,最后算是听了满耳朵这个质子在他们这儿是怎么天天受欺负的,这合适吗?怎么想人家也是荣国的公子吧,就算不受宠将来也总有一天是要回国的。
程笑希对自己那几个兄弟产生了一些不满意,杨磊身后无人撑腰,所以他们可以欺负他一时,但未来不会永远都是这样的,程笑希要比他们几个明白,而且抛开其他的来说……他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跪在大雨里的单薄身影,这把人欺负得未免太惨了些。
第二天,程笑希就带着一堆好东西去了杨磊可怜的居所,自称是给荣国公子送礼物。他看着入眼那破落的小院子,不禁在想,要不是来了这儿,他都没想到王宫里居然还有这么破的地方。
程笑希阵仗大,还没到门口杨磊都已经知道人来了,赶紧提前出来等着给太子行礼。他打量了杨磊几眼,衣服不是昨天湿透了的那身,但还是一样的薄,能看得出来是没什么衣服穿。程笑希上去让杨磊起来后又走在前面先一步进了屋,观察了一下屋里果然也空旷得很。
一边看,他一边寻思着要陆续送点什么东西来,看杨磊的书挺多的,多给他安置两个好料子的书架吧?再置办下新的桌椅,送点摆件,最后来几个花瓶和绿叶植物,马上就能比现在有人味儿多了。
打量了一圈他又注意到这屋里怎么腊月了连烧炭火的炉子都没放,“是没有人来给公子送炭炉吗?”程笑希问到。
“回太子,炉子……有,是收起来了。”
“为什么收起来?你不冷的吗?”
“因为……没有炭火可以烧。”
啊?程笑希觉得震惊,下面人就是这么办事的吗?冬天了连炭火都不知道送,把人冻死了准备谁去给荣国交差啊!他当场眉毛就皱了起来,转头瞪了身后的侍从一眼,侍从得了太子的意思,自然马上就转身离开去办事了。
“下人们办事不力,让公子在成国受苦了,本太子向公子赔不是了。”程笑希转过头去,双手还没合在一起就被杨磊拦了下来,“太子言重了,杨磊不敢。”
昨天替他免了罚又送他回来就罢了,杨磊实在没想到今天程笑希还能专门过来关照他,他又开始习惯性的想这背后是有什么目的?拉拢他吗?可是他目前无权无势,哪里有值得被看重的地方。
杨磊想不明白,但只是先承受着这些程笑希给他的好意,他看见程笑希搓了搓手却没有找外面的人要暖炉,应该是因为只带了一个来吧,如今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抱在手里了,身居如此高位,居然是个超乎他意料的细心的人。
他想开口劝程笑希离开,不用在这里跟他一起冻着,但是又觉得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是轻微张了下嘴,在放弃后眼睫也跟着垂了下来,杨磊的双手都在渐渐向内攥起,无意间流露出了他正在内心思考着许多事情。
两个人沉默着,没有人开口,只等到几个侍从把起了炭火的炉子搬了进来,给这件屋子添上了一丝暖意。
原本程笑希是带了几箱子东西的,他刚刚也差点想用那些东西来打破沉默,可是不合适,那些东西并不合适。程笑希带了很多珍惜物件,基本都是些王公贵族拿来把玩观赏的华而不实之物,如果他看了杨磊平时生活在什么地方后再送上这些东西,反而会像是一种嘲讽,让对方的窘迫更加无所遁形,所以他是万万不能在此时再把那几箱子东西拿进来的。
跳动的小火星在发出轻微细碎的声响,程笑希把自己冻得有些僵的手放上去,对这个温度感到十分满意,他因此朝着杨磊露出一个笑容,看见杨磊虽然没什么反应,但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
今天为杨磊解决了取暖问题就算走出了第一步,程笑希拜别,然后有些郁闷的又带着他的几个箱子回去了,心里则开始列起了接下来要依次送的东西的清单。
往后得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杨磊的居所每天都有东西陆陆续续的送进来。程笑希先是在一开始给他添了炭火取暖后,次日又给他送来两件大氅,然后又派人过来给他量尺寸说要给他做衣服,接着就是给他屋子里填摆件,直到他那些看上去就陈旧的用具都换成了用料上乘的崭新的。
杨磊每天都是要么在拜谢太子要么在等着拜谢太子,程笑希偶尔本人没来也要让他的贴身侍从过来转一圈,这一个月之间三公子那些人都再没有一个敢过来叫他出去。
这就是权势吗……身边的炭炉冒着热气,让他不用再一直蜷缩着被窝里,桌上的晚餐变成了四菜一汤,连餐具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甚至还多出了他以前要等到宫宴才能去多顺一点回来的点心。
因为程笑希有权势,有身份,有地位,所以他可以享受这一切,也可以轻易地把杨磊得不到的这些东西都送到他面前。可这一切终究都还是属于程笑希的,不是属于他杨磊的,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把这些东西都握在自己的手里呢?
杨磊不清楚,但他早就已经下定过决心了,他会做到的,只是还需要时间。
等到了年宴,杨磊发现自己好像不需要多顺些东西带回去了,意识到这一点让他的心情又多了一丝畅快,他发现自己坐的位置好像比原来又靠前了一排,这肯定也是受到了程笑希的影响吧。
回去的路上他走的慢悠悠的,身上穿着合身的厚衣服,还披了程笑希送的大氅,一贯冰凉的手现在可以藏在袖子里了。抬头能看见这一天的夜空格外澄澈,那些星星依次闪烁着,和宫里的灯火交相辉映,让杨磊突然觉得世界不再那么灰暗,生活好像有了一丝盼头。
冬去春来,在日子没那么难熬之后似乎过得就快了起来,那个原本望不到头似的寒冬就这样在眨眼间过去了。
在这几个月里,程笑希隔三差五的会去上杨磊那一次,他发现了杨磊喜欢看书,读的都是些兵法经书史书,其实也都是程笑希要学或者已经学过的东西,他能学到的自然比杨磊能看到的多得多。
程笑希想到,在这个年纪的公子们应该都是要听先生授课的,可杨磊只能自己看书。他身为太子,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上课的,学习符合他太子身份的东西,其中涉及众多,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杨磊同他一起,但程笑希可以让杨磊去同其他公子一起上课。
经由太子吩咐,没两天杨磊就可以去宫里公子们上课的地方旁听了,虽然没人会同他攀谈,但也同样没人敢欺负他,以前他们是惹得起杨磊,如今他们可惹不起背后的程笑希。
在这件事上,杨磊比以前的每一次都更甚地感谢着程笑希。学习是与那些物质上的给予完全不同的两个性质,物质上的富足只是让他当下过得好,而学习则让他有机会在将来过得更好。
先生在前面讲着书,前面的公子有一半都没有在认真听着,其他的说不定也没有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杨磊认真,他正边听着边低头看着书,突然感觉身边好像有人坐了下来,原本他旁边的位置是没有人的。
杨磊转头看过去,是程笑希偷偷进来了,发现杨磊注意到他后还把食指比在嘴唇前,小声说:“嘘,我来看看你,不用惊动别人,不然很麻烦的。”说完后他尽量轻手轻脚地落座了,除了衣料摩擦外也几乎没发出别的声音,等坐下后还似乎有些得意地朝着杨磊笑了一下,两只眼睛眯起来,看得杨磊觉得自己今天心情格外得好。
接着程笑希就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看前面,偶尔拄着头看着杨磊,等一堂课结束后其他人才发现了太子的到来,瞬间就有着一系列繁复的场面话开始上演,这真怪不得程笑希要偷着遛进来,可惜他忘了提前遛走了。
杨磊在外面站着,刚刚程笑希让他在外面稍等一下,于是他就随便站到了一棵桃树底下,抬头能看见两只鸟儿立在枝头上,正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好像是喜鹊。
以往他都会觉得这些鸟叫声并不悦耳,反而让他烦躁,如今不知怎的,明明好像也没什么关联,但他看着那喜鹊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了刚刚程笑希笑着对他说话的样子,也许其中的关联就是他们现在都让杨磊的心情很好吧,明媚得如同春日阳光。
程笑希出来之后到戳了戳他,问:“你来了有半个月了,感觉怎么样啊?没有人为难你吧。”不知从合适开始,这个人在杨磊面前好像就没有了太子的架子。
杨磊朝着程笑希微微笑了一下,大概是他会露出的最大弧度的笑容了,“多谢太子挂念,先生很好,承蒙太子照料…杨磊才能有来学习的机会。”
“本太子在你面前都已经自称我了,你还用得着这么严肃吗?”程笑希稍微鼓了下脸颊,一点小动作都被杨磊收进眼底了,但他只是在心里偷着笑了一声。
他当然早就发现了程笑希自称的变化了,杨磊一直都是个观察细致心思缜密的人,他的身份让他不得不这样做。程笑希能对他随意,在他面前不摆架子,但他是不能真的去同样随意地面对太子的,如今程笑希对他好,可不代表一直都会对他好。
“太子与杨磊身份有别,自然是要按规矩行事。”
“那要是本太子要求你现在开始不能拿名字当自称,必须以我作为自称呢?”
“……”杨磊语塞了一瞬间,然后答:“太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
程笑希瞬间就更得意起来,从杨磊的余光看过去,总觉得这人身后也许是该长着条猫尾巴的,此时应该已经乐得翘到天上去了吧?
“那你跟本太子说说,你今天上课高不高兴?”
在杨磊刚要开口习惯性地以名字自称时,就发现程笑希正盯着他,嗓子里还发出一声拖着长长尾音的“嗯?”
于是杨磊马上改了口,“……我,我很高兴。”
在程笑希看着他时,他低下了头说这句话,等程笑希满意地把头转回去看向前方的路时,杨磊才又抬起眼睛去看对方的侧颜,程笑希鬓角有着一缕未束上去的碎发,此时正随风飘摇着,他的眼尾向上扬起,从侧面也能看到他那总是在闪亮着的像黑宝石般的眼睛。
杨磊总是会被程笑希吸引了目光的,可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去盯着这位太子,只能有机会的时候多看几眼,然后再悉数记到心里。
程笑希这次来,是想带着杨磊陪同他去学琴,别的课不能一起,弹琴总归是没有关系的。他先问了杨磊会不会弹琴,杨磊说:“……我以前学过,但是十五岁之后就没有弹过了。”
十五岁,程笑希往前推算了一下,那是杨磊来成国的那一年。
“那一会儿你弹给我听听好不好?”
“太子的要求,…我自然不敢拒绝。”
最后的琴艺课便变成了杨磊弹,程笑希在旁边坐着听,反正也没人能对他说一句不是。程笑希这会儿才发现杨磊的手指长得好看到有些过分,长而有劲,骨节清晰,会让人联想到苍劲的修竹,这样一双手的主人若是不让他弹琴,真真是暴殄天物。
听了一会儿后,程笑希发现虽然一开始有些几乎微不可计的生疏,但马上就能感受到杨磊在弹琴一事上绝对称得上游刃有余,驾轻就熟,这种技艺最是需要时间磨练,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出得了成效的事。
“从公子的这双手底下弹出的琴声似乎都比其他人听起来更悦耳一些。”一曲毕,程笑希适时表达自己的赞美。
“太子谬赞了。”
“你以前很喜欢弹琴吗?”
“……母亲喜欢,母亲还说我的手适合去弹琴,所以练过很多年。”他没有说其实他从六岁就开始弹琴了,这个很多年指的是九年的时光,才让他即使放下了两年多的时候也还能找得回来,不至于丢的一干二净。
那天琴艺课上到最后,程笑希就直接把自己的琴送了杨磊让他带走了,原本程笑希学琴都是因为他身为太子,该有一些高雅的爱好,即使他自己不感兴趣。学是学了,但终于没有真正静下心来把心思花在上面,所以这好琴在他手里更像是浪费了,还不如让杨磊拿去更物尽其用。
之后半年的时间,杨磊的生活中都没有起什么额外的波澜,上课,下课,偶尔程笑希会趁着上课来找他,偶尔又会去他的居所给他送些东西,偶尔留下来要听他弹上一两首曲子再走。
杨磊这半年给许夫人去过三分信,每一封信都比上一封写得更多一些,现在他有许多真正意义上的好消息可以告诉许夫人了,希望母亲看到了这些能知道他在成国过得确实不错,不用为他太过忧心。
其实程笑希保持着一成不变的频率来关心他,才是出乎杨磊意料的事。毕竟他曾经想过这位太子是否别有所图,也想过对方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这一下子都到了秋天,与一切开始的那个寒冷的十二月已经过去了九个月了,久到了杨磊都已经要习惯了程笑希的好。
那位心思细腻又善心泛滥的成国太子,大概是在他到了成国之后第一个没有看不起他的人吧?不,也许从他还在荣国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除了母亲许夫人是真的疼爱他之外,宫中也多得是看不起他的人,包括他的几位兄弟。
所以程笑希……真是个不一样的人啊,偏要在黑暗的世界里做那盏灯,一定要把自己的光与热分享给其他人,分享给他这个常年蛰伏在黑暗中任由自己发狂的人。
杨磊恨的事情有很多,在曾经,他觉得自己是要向全世界复仇的,成国一样,荣国也一样,无止境的黑暗只会让他酝酿出更加扭曲的疯狂。可如今他躁动的心绪都被安抚至平静了,只是被那个人施予他的几个笑容,便让他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值得被保留下来的事物的。
程笑希……杨磊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现在的他还不配把这个名字宣之于口,连多看他几眼都不是能简单做到的事,程笑希与他之间始终还是有着一道鸿沟。
该要怎样才能真正与你站在一起……不,不需要,我要的是……我要你以后——只能站在我的身边。
入秋了,到了成国传统中秋猎的时候,这一活动往往象征着武艺的展示,所以不仅那些王公贵族参与,杨磊也是一定被要求着前去的,成王会让他用自己的眼睛见识成国的强大。
等真到了那时候,杨磊只要安静地在角落里坐着就好了,前两年他一样来了,只不过那时他都是在出神,想自己以前学过了骑马,但还没怎么学过射箭,手上留下的痕迹甚至都是由弹琴带来的,显得有些可笑。
这一年再到了那些公子们比拼的时候,他有心情看了,主要是为了去多看几眼程笑希。在这种情况下,其他人也都清楚自己不能抢太子的风头,但以程笑希的实力根本不需要别人怎么让着他,他一向对得起自己太子这个身份,骑射技艺都远胜于同龄人,轻松地便能拔得头筹。
杨磊看得有些心痒痒,他有点羡慕现在能骑马跟在程笑希后面的人,离程笑希那么近,可他只能远远看着,甚至看得都不太清晰,只能靠自己在心里描摹程笑希此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被那个最耀眼的存在吸引走目光,杨磊便不用再遮掩自己炽热的眼神,但他偏偏又更加贪心,开始希望这份光只能由他一人独占,他不想与第二个人分享。
如果没有发生其他意外的话,也许连杨磊自己对这份感情的认知都不足够清晰,也许他还没有催化出更多的想法。但是,以最后的结果来说,杨磊应该是满意的,他说不定还要感谢那几个在其中起到了推动作用的人。
次年八月初七,杨磊记得无比清楚,那就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这一天程笑希来找他,从神情上就能看出大概是有什么事的,这位太子在该做到的场合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在杨磊面前却没什么掩藏。虽然杨磊明白,那是因为没有到真正重要的事上,但他就是会为此而暗自开心。
结果程笑希开口却是问他对自己的堂妹有什么看法,……堂妹?杨磊思考了一下,他想起来了,之前自打年宴过后,好像是有个郡主频繁地试图向他示好,他之前都只当是受了程笑希这位太子的影响。
程笑希表示,他这位堂妹倾慕杨磊已久,若这门亲事提出来,则算得上是成国与荣国两国联姻,不过若是他堂妹直接把这事提到成王面前,估计就没有杨磊不同意的余地了,是程笑希考虑到了杨磊的想法,才把堂妹拦了下来,提出自己先去问问杨磊的意见。
这样啊……
杨磊笑了一下,却没有直接回答程笑希的问题,反而是反问回去:“以太子的年龄,也早该选上一位太子妃了吧?”
“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吗?”程笑希皱眉。
“太子的婚事可是大事,如今都还没有解决,自然就不能劳烦太子挂心这其他的小事了。”
“而且……杨磊早就已经有心仪之人了。”
程笑希还没被杨磊用这种语气回过话,心里生出一阵子不爽来,接着又想到也许就是因为杨磊早有喜欢的人,才会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程笑希想到这儿之后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只是与杨磊又说了两句话后便离开了,甚至没有发现杨磊刚刚把自称又改了回去。
心仪之人……
呵……程笑希肯定是发现不了杨磊的小心思的,他刚刚的几句话让杨磊突然被点透了。
他还要在成国浪费多少年的时间?杨磊在心中问着自己,这样随意的消磨时光永远无法更一步拉近他与程笑希之间的距离,难道他会就此满足吗?难道他甘心于此?
不可能的。
待在成国他已经做不到更多的事了,他必须离开,必须回去,不能再这样蹉跎下去了。
在那天之后,杨磊对程笑希的态度就开始变得冷淡了些,他同时也开始了一些与其他人的交流,在成王的眼皮底下筹谋总是要花更多的心思的,而且还需要足够的时间支持。
在杨磊到了成国的第五年年初,荣国开始与成国在边境上出现了一些摩擦。按理说自家还有质子在别人手里,荣国是不该与成国产生冲突的,质子的安危在这种情况下得不到任何保障。
但就是因为荣国并不在乎杨磊,荣王也没有考虑过在这种情况下杨磊该如何自处,如何在成国生存。反正只是并不受他宠爱的一个儿子,都已经五年未见,感情自然更加淡薄。
杨磊的在成国的处境变得愈加如履薄冰,以往的成王对他更多是视而不见,如今已经发展成了连成王都会亲自来刁难他。
比如在宫宴的时候,他原本只是如过往无数次般那样坐在不起眼的位置。舞姬正在正中央为身居高位的人们献着舞,扭着盈盈一握的腰肢,甩着如花瓣舒展般的水袖,展现着属于太平年间的衣香鬓影,歌舞飘摇。
本来这一切都与杨磊无关的,可在一曲过后,成王突然提到:“早听闻荣国公子精于琴艺,不知今日荣国公子是否愿意为孤的舞姬们伴上一曲啊?”
让身为荣国公子的他去给身份最低贱的舞姬伴奏吗?真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羞辱啊……这就是一个质子身居他国又身后没有依靠时会有的待遇。
只是与过往一样受人践踏的日子而已,成王开口,他总不能指望着程笑希这时候去顶撞自己的父王吧?
杨磊起身上前去,发现侍从早就从他的居所取来了他的琴,显然是从这个宫宴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的事,只是他本人毫不知情罢了。
是程笑希送他的那把琴,他低着头看向了自己被程笑希夸赞过的双手,心里想着没什么关系,程笑希也在场,当作是他弹给程笑希听的就好了。只是弹琴而已,无论其他人都在说什么他都可以假装听不见,再忍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可两国的关系无时不刻地在压迫着杨磊的生存空间,荣国的挑衅加剧后,成王只会越来越对这个荣国质子看不顺眼。每当受了荣国的气,成王就把杨磊叫过来以刁难他取乐,反正人在自己手里,怎么折磨都是可以的,这可是荣国先置杨磊的生死于不顾的。
在言语上的羞辱已经解不了成王的怒气后,他便开始挑着半夜处理完政事后把杨磊喊过去,成王召来狱里用刑的好手,再随口找个理由让杨磊受上二十鞭子,不可以喊出声,但却要再每一鞭之后报数,不然就再多加一鞭。
成王靠看着杨磊受折磨时疼到扭曲的表情,和听他颤抖又虚弱的报数声就能获得莫大的快乐。其实人受上这二十鞭就足够躺上十天半个月了,所以成王偏要在第二天就找些理由把杨磊再叫出来,不需要给他养伤的机会,等这一轮伤口终于缓慢地愈合后,再开始下一轮新的折磨。
即使面对这样强烈又无止境的痛苦,杨磊也从来没有想过一死了之,他还要活着回到荣国,痛苦只会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更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做到什么。
程笑希是没有理由去违逆他的父王的,虽然谁都知道折磨杨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只能偷偷给杨磊送些上好的伤药,还有一些说是可以不让伤口留疤的药膏。一开始程笑希还会来看看他,但是杨磊摆明了不想同他交流,后来他便也不再来了。
伤药杨磊用了,但药膏就算了,杨磊更想让那些疤痕留下来,好时刻提醒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他不给程笑希好脸色就是为了让对方不要再过来了,在这种节骨眼上,成国太子还是不要同他扯上关系最好,他不信程笑希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
更何况,他马上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