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
姜复慈放下手机,方才的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
挂了电话,公寓里呈现出一种无法忍受的寂静来。她俯身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抽出几片化妆棉,卸去化在眼下和嘴唇上的口红以及眼周的黑色眉笔痕迹,原本的明艳女人变得苍白了一些,积年累月的眼下青黑已经很难再养回来了。离开了人群,某种硬挺着的精气神就抽离了,微妙的疲惫感从那双方才还亮晶晶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才过了三年啊,姜复慈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孔,略有些陌生地想到。
搁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新消息来自郑合棱,对方在礼貌地邀请她本周末吃顿便饭,如果有空的话。
姜复慈凝视着那条消息,一直到手机自动熄灭。
“你今年二十六岁了。我也不是要催婚,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和我们那个时候都不一样了。我就是说你应该想想这些事情了。这些年我走出去,认识了很多人,也给了我很多不同的体验。”
何早栀后来还讲了一些别的,但是她没有听进去,思绪被勾得很远。
事实上,母亲记错了,她今年二十五岁。
姜复慈垂下眼睛,按开了手机屏幕。郑合棱的那条邀请中规中矩,礼貌之余客观又冷静,给自己留足了后路,是成年男女间很体面的往来。透过那些文字她能轻易描摹出对方的家庭和感情过往,以及互相认识不足三小时但她所知关于他的一切。然后她抬眼注视着镜子,那里面有一个年轻又美丽的女人——所有第一次见面的人都会得出的结论。
“三个男孩子都是知根知底的,不存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说很安全。你以前在邶市,工作压力大,但是回靖州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结婚的话——我们当然希望有成果,但是试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和你爸,虽然离婚了,但也可以在你爷爷奶奶家吃饭。”
当然了,母亲会那么认为,那么多年的家长里短消磨掉了最后一点年轻的激情,说到底,婚姻其实也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相互合作。她从小打到耳濡目染,当然明白。
但是……
姜复慈点开对话框,那些礼貌的应允措辞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自然而然地生成了。
发送成功。
她慢慢笑了,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何早栀说错了一点。
她早就交过男朋友了,高一那年,母亲当然不知道。
“好的,那我到时候联系你。”
十一月的靖州很少会有这样的大晴天,气温更是罕见回暖,是一个非常适合晒被子的天气。
有人说气候是这世界上最精妙的哲学,所以这一次她的手指停在那件黑裙子上没有划走。穿衣镜里的女人看起来有点寡淡。趁着时间宽裕,所以她换上一条红腰带,又翻出一件黑白条纹的宽松毛衣,收紧腰线,背一款单挎包欣赏了几分钟,最后添了一条项链。
口红慢慢旋出来,偏橘调的红,衬她的肤色。
当然不会有人一直停在原地,她一直都知道。
“郑先生?”她笑着打招呼。
餐厅是近来新开的,布置得很时髦。吧台上的驻唱歌手在弹钢琴,低低地吟唱着打雷的歌。卡座在大厅,但是靠着一条隔墙,能隔绝不少陌生视线。
姜复慈对这个位置很满意。
对方闻言抬头,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艳。他起身,为姜复慈拉开椅子,寒暄道:“上次见你就已经很漂亮了,今天更是光彩照人,是最近休息得不错吗。”
“你久等了。我确实会更习惯靖州一点,气候和生活节奏都是,以前在邶市经常加班,没那么多时间睡觉。”
郑合棱笑了笑:“事务所确实辛苦,橙汁?”
“谢谢。”
“我以前的大学同学也有去事务所的,这几年身体都不是很好了,你——还要椰奶和气泡水吗?”
姜复慈嘴角漾起细碎的笑意,看起来理工男也不完全是网上说的那样不解风情的。
然而,毫无来由的,她心中闪过一点奇怪的不自在,像是在被人注视。她想起进店时看见这间卡座后面二楼的包厢,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并没有什么人……是最近一直宅在家里没怎么出门,出幻觉了吗?
“怎么了吗?”郑合棱关切地倾身问道。
姜复慈回神,抿唇摇了摇头,有一缕发丝随着这个动作滑落,被她顺势别到耳后,笑道:“没什么。”
饭已经吃到一半,郑合棱举止合乎礼仪,注意她的用餐节奏,找的话题也不唐突反而很有趣,全程一直在照顾她这边的菜式和饮水。
姜复慈对他印象不错。
餐厅里的音乐声忽然停了,这原本是不用放在心上的,但在一阵细细的骚乱声之后,原本唱着民谣的歌手清了清嗓。
“接下来一首《Lemon》送给……啊、不让说……好的,那就送给大家吧——”
她下意识地往驻唱台那里看了一眼,但是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原本的歌手下去了,新来的只有一个高瘦的背影。
姜复慈眨了眨眼睛,举起杯子浅浅喝了一口,过几秒,又是一口。
几秒之后,吉他的声音和低沉的男声同时响起。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是有什么事情吗——餐厅送的柠檬水要不要来一点?”
姜复慈看着那两杯柠檬水——据餐厅说这是方才那位客人送给餐厅全体的——捏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摇摇头拒绝了。
郑合棱注视着她,只觉得对面的人和方才有一点微妙的不一样了,似乎来自于对方的眼睛深处,又或者是对方变得稍稍紧绷的身体语言,但他没有说别的,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好吧。”
一直到用餐结束,姜复慈也没有碰那杯柠檬水。
靖州早晚凉,入了秋尤其是如此。即使今天白天时候是那样的大晴天,太阳落下来之后穿着白天的衣服也稍稍冷了,姜复慈出了店,手指微微蜷起,很想搓一搓,但是她实在不愿意给郑合棱任何关心她的机会,于是选择双手抱胸,很客气地要和对方道别。
然而郑合棱一反常态地强硬起来:“这么晚了,你单身女性一个人不太安全,还是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姜复慈还想拒绝,他已经搬出了何早栀,讲起了两人母亲之间的交情。
无意与他纠缠,她准备直接前往地铁站。
然而就在这时,店门前忽然低速行驶过一辆黑色车辆,是非常眼熟的车身样子,是之前被严正讨论过的奥迪AL什么型号。
然后,这辆车在他们身边慢慢停下了。
车窗放下,依旧是太阳膜,但是这一次姜复慈终于看清了驾驶室……以及副驾驶上坐着的人。
“姜复慈你好啊,咱们是老同学了,还记得我吗。”
冯正荣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皮笑肉不笑地出声。旁边的副驾驶上坐着黎灿,他半侧着头,径直看来。
姜复慈什么也没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是目光像是被黏住了。她轻轻闭了闭眼,彷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赶在郑合棱出声之前,第一次抛却了所有的客套礼仪,丢下身边一头雾水的人,一言不发地朝地铁站走去。
冯正荣哂笑一声,没有看好友,目光盯着后视镜里那个远去的背影:“人跑了,你说怎么办?”
黎灿也转过头,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当然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