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塔灯微晃,宛都却不似往昔安寂。
疯王沈观澜新梦传下,梦象直指宗周旧臣一名:
“灯灰入骨,骨燃人心,心若不忠,梦以灭之。”
梦册尚未誊成,三裁却已惶然失语。那名被梦者,乃曾为宗周礼部副使,今岁随宗使团入宛,未言政,未参议,只是久病缠身,方才入梦——梦后第三日,病死于宅。
是梦杀人?还是人已将死,梦补其因?
温廷年轻声道:“此梦梦象难辨,主象未清、副象无骨——灯灰何解?骨燃几何?此梦,不成。”
释象官难得与他意见一致:“梦判民命尚可斟酌,梦判旧臣,事涉两朝礼制,不可轻裁。”
叶镜却缓缓道:“塔未传火。”
——疯王尚未点灯。
塔顶,却已有光浮动,似一缕幽火蛰伏页中,待焰而燃。
众人皆望向陆从简。
那人仍立于梦案之前,手执梦笔未动,眼底沉静如镜水。梦页未写,他却似在等待。
下一刻,一道低语自殿门之外传来。
“宗周副录梦册·监察副本·律示第一条:梦不得裁主;梦若裁主,须三裁合审,副录封章,方可行律。”
话音落地,一道灰袍身影缓缓踏入。
白衣封。
他步履轻缓,手执副录梦册,袍角随风翻飞,眼中却无一丝笑意:“疯王梦裁旧臣,疑权过宛——宗周不允。”
镜司诸官尽数色变。
疯王梦判,居然被副录驳回?
陆从简抬眸,目光与白衣封交汇。对方依旧云淡风轻,抖开副录梦册,只指着其中一行红字:“副录合印三章,其中之一,由宗周梦律总司签批——你这份梦册,在我们那边,已被退回。”
温廷年脱口而出:“可此梦未执行,如何……”
“你们疯王不是讲究‘未写即梦,未梦不可言’?”白衣封耸肩,“那我们就依你们规矩——未合录,不得成裁。”
他话音未落,塔顶灯火骤起。
一线细焰自塔角蜿蜒而生,直直燃向天穹。
疯王未传旨,却已燃灯。
风卷帘动,塔影摇晃中,一道白衣身影缓缓现出,站于最高层之上,执梦册,俯瞰人间。
“副录驳梦?”
疯王语气冷静,眼神却像塔火那样压着怒意燃烧。
“那我不写了。”他低头一笑,将梦册扔回桌上,低声道,“陆从简,你写。”
塔下一片沉默。
陆从简缓步上前,翻开梦页,指尖却顿在纸上半晌,终未落笔。
“我写不了。”他声音极轻,却句句如斧。
“陛下梦此梦,是怒;可梦杀人命,需律。”
疯王盯着他,目光森寒:“你怕我梦你?”
陆从简看着那张纸,低声答:“怕。”
“但不是怕你梦,而是怕——你信了这个梦。”
风瞬时静了。塔上塔下,皆是一片死寂。
疯王忽而笑了。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另一页纸,展开、抚平,那纸上已写满梦文——却是一行刺眼的大字:
“梦主自梦其死,塔灯灭时,梦火为葬。”
是疯王梦自己死。
他抬头望陆,从简不语。
“若我梦我自己死,会不会比梦你……轻松些?”
梦火瞬燃,纸页自疯王掌中烧起,一缕青烟直冲夜空,塔下众人尽数跪地,哗然惊呼——
“疯王梦自己了!梦自己死了!”
疯王却只是静静站在火中,望着烧成灰烬的那行字,像在自言自语:“第一次梦自己死,我是喊着你的名醒的。”
“从简。”他喃喃,“那时我怕你信了,所以不敢记梦。”
“如今你不信我了,我反倒写下来了。”
疯王话落的那刻,塔火爆响,一枚烧裂的灯芯坠入石阶。
整个宛都的夜,仿佛随着那团梦火,微微颤了一下。
陆从简沉默站立,塔火映红他半张脸。他抬头望向高处疯王的背影,喉间像是哽着千言,却一字未出。
白衣封轻轻打着一把银边伞,在人群后缓缓前行。他语气轻松:“疯王梦自己死,是为吓人?还是为求信?”
没人答他。
他又笑:“信疯王者,已死;不信者,还得跪着等他梦你一场。”
叶镜冷声道:“副录已裁,此梦当停。”
疯王却像未闻,一步步自塔上走下,梦册残页碎落,纸灰飘散于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