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夜,塔灯未熄。
梦册上一道朱批尚未干,塔中却已惊起半朝风雷。
那是疯王新裁的一梦,梦象不长,却惊世:
“夜有贼窃灯芯,鸡啼三声,血流至母衣襟。”
梦意一出,北市便传疯言:有少年夜盗市鸡被捕,狱中留字“梦已裁,命无辩”,自缢于牢。其母跪塔三日,叩首泣血,直言梦错,冤无处申。
这不是疯王第一次梦杀平民,却是第一次,梦尚未裁,民先自绝。
镜司议殿内,沉默比风更沉。
“此梦……”释象官温廷年缓缓抬头,指间夹着梦页,指节发白,“主象虽列,象辞模糊。窃灯者谁?鸡声为何?母衣染血,是为谁罪?若此等梦都能裁人,律之基何在?”
“且梦未裁。”陆从简平声道,“尚未写册。”
他的手稳稳落在梦册一侧,指尖微动,却迟迟未翻页。
这时,一道淡淡的嗓音响起,带着倦意与调笑之间的气息:
“未裁是吗?那看来——梦也讲规矩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宗周副录梦官白衣封倚在殿柱,一手执副录律章,另一手闲闲转着一柄黑檀骨扇。灰袍不整,神情倒比殿中任何人都从容。
他扫了眼梦页,眉眼带着一点点不怀好意的弯:“疯王梦你死,你便不写;梦你活,你便誊字如金。这册是你写的,律,是你选的?”
陆从简面无表情:“梦册是誊,不是选。”
“哦?”白衣封轻笑,“那你今日这手——怎的比疯王还像在挑梦?”
温廷年开口斥道:“副录官,请慎言!”
白衣封毫不在意,懒懒抬眼:“慎的,是梦?还是你们镜司的脸?”
他翻开手中副录律典,语气淡漠:“宗周律制第六章,第十四节:梦政得用,须三裁而合,六官而准。疯王之梦——是否梦得通律,尚未可知;但你们的执梦人,似乎早已不通人情。”
这话一落,殿内微震。
白衣封却又忽然话锋一转,看向陆从简:
“不过陆大人倒是有情有义。”
“你为疯王写梦写律写灯,写得这么多年,写到他梦你死,你都还不敢落笔。……”他语气像笑非笑,“这是恋旧呢,还是怕梦真了,灯也真灭了?”
陆从简的眉间轻微动了动,却未作回应。
只听白衣封慢悠悠接了一句:
“疯王的梦若是疯语,那你,怕就是那梦里唯一清醒的痴人了。”
塔上风急,灯火未熄。
疯王衣袍猎猎,手中握着尚未落笔的梦页。纸上字迹未成,血线却隐隐。
他低头看着梦象,像是在与梦争执,又像在等谁来否认它。
塔下,白衣封撑着伞,语气平静得像观一场戏:“疯王陛下,梦裁未判,却已惊民。梦册若成,你当知,副录也得记下。”
疯王头也不抬:“记便记。”
白衣封道:“可若副录不认此梦——是否即为妄梦?”
疯王终于抬眸,一字一顿:“妄,是你们不敢信。”
塔下一片寂静。
疯王的视线缓缓落下,穿过火光和夜色,落在陆从简身上。
“陆从简。”他喊。
那语气没有怒火,没有高声,反而平稳得可怕,像一条梦里的河,表面平静,底下藏着千层暗流。
“你信梦么?”
陆从简抬头:“我信律。”
疯王点头,轻笑:“可你写的,不是律,是我的梦。”
他缓步走下两阶,梦册页角被他捻起,轻飘飘地扬起火星。
“你不写,是怕我梦错?”他低声问,“还是怕你信了,就真有人去死?”
陆从简沉默片刻,只道:“陛下,梦可断命,却不可乱刑。梦之为政,需证以律。今日之梦,未有骨实,难为律基。”
疯王看着他,眼中忽地一黯。
他笑了,笑意像燃着的梦火,苍白又疯癫:“你怕我梦你死,所以不肯写。”
他将梦册一页撕下,抛入灯火之中,火舌倏地卷起,照亮他苍白面颊上的伤痕与热意。
“我若真梦你死,会先梦你不写。”他盯着陆从简,像在说一个疯子逻辑的结论,“所以你不写,我才信这梦是假的。”
他步步下阶:“但你若真不写,那这梦就成了。”
陆从简直视他,眼神如刃:“你梦我死,我就真得死一次?”
疯王低笑一声:“你若不信我,那就得死一次我才信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