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钟鸣第三响时,宫门缓开。
来者衣袍雪白,身后携一封以宗周密印封缄的青边信函。
他的名字,是宛都上下这几日来议论最多的三个字:
白衣封。
副录梦律监察官,宗周礼典司第六阶权使。
他一言未发,便将那封信函置于梦册旁。
叶镜手指微颤,展开信文,只有短短四行:
“梦不可独录。梦若为律,律当有副。”
“宗周副录梦册,自今日入宛。”
“梦册一事,需一录一副,字字皆存。”
“违者,废梦。”
白纸黑字,字锋如刀。
塔下众官面色剧变。
疯王静坐于高处,衣袖半展,指节叩着椅面。
他眯着眼,看那白衣人立于塔下,仿若宫中月影中的一段骨。
没有人敢在此刻发言。
疯王忽而轻笑了一声。
“副录?倒像极了他给我点灯前那句‘梦需人信,才可为言’。”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宫中回响,似一柄未出鞘的梦刃,藏疯意于语气中。
陆从简低头看梦册。今夜未记梦,但梦却已降临。
疯王尚未开笔。
副录梦册,却已铺开在他眼前。
他明白,从今日起,这一切将不再只是疯王的梦,也不再只是他一个人能誊录的梦。
梦——要变了。
宫灯未灭,副录梦册已先于主册送至案前。
白衣封立于台下,语气平稳、字字如石:“记梦者不可删减润笔,亦不可延后,宗周副录将当场核对。”
陆从简手持朱笔,指节轻敲梦页边角。
疯王坐于塔上,眼尾落下,看他一眼,薄唇挑出一丝未散的笑。
“今日不自己写了?”他轻声问。
陆从简不答,只静静翻开主册,抬头望塔顶方向。
“梦还未降。”他说。
疯王笑意愈浓。
“未降?”他笑声倏止,眼锋一冷,“副录都来了,你却说我未梦?”
他缓缓起身,衣袍拂过塔阶边缘,声音沉入塔下。
“你不肯写,是怕副录看?还是……你也开始不信我了?”
白衣封微侧身,朝陆从简投来目光:“主册不得迟,副册已入录,请誊梦官书。”
陆从简呼吸轻缓,指尖一紧,终在梦页上落下今夜疯王所言:
“塔前影三,灯后有骨,风来时,无人守。”
白衣封立刻将梦册副本递交身后官吏,声未起,梦已存。
而疯王,却在塔上望着那字,冷冷开口:“不是这句。”
陆从简身形一顿。
疯王缓缓开口,嗓音如寒夜漏水般滴落:
“我梦的是——灯前有骨,灯后有人;那人偷我光。”
此语一出,全场寂静。
“你记错了。”疯王低语,“你将‘偷我光’那一句,删了。”
陆从简手中笔颤了一瞬。
“……我怕副录误解。”他低声说。
“你怕副录误解,却不怕我误解你?”
疯王缓步下塔,衣袍曳地,步步梦火暗燃。
他走到主册前,翻出那一页,手指划过“灯后有人”四字,忽地一顿:
“那人,是谁?”
陆从简沉默。
疯王眸中冷意翻起,“那人,是你。”
“你怕我梦你,梦你偷我光?”
“不写那一笔,是你怕我疯——还是你,不再信我梦?”
他声音落下的瞬间,手指一点墨火,猛地撕下那页梦册,点燃。
梦火焚页,纸化灰飞。
全堂哗然。
疯王站在火前,低语似梦呓:
“那你们别写了……梦若不可信,便不必记。”
--------------------------
梦火燃得极快。
那是疯王亲配的墨纸,遇火自燃,不留痕、不见骨,烧尽后连字迹都不会留下半点。
陆从简望着那页纸燃成灰,心中一紧——那一页,是他亲手写下的梦,是疯王亲口说出的“塔前影三”。
疯王转过身来,梦火余光映照他的面庞。
他轻声问陆从简:“你还记得,第一次我不梦你,是哪天?”
陆从简神色一动,未答。
疯王笑了,眼里却无半分笑意。
“是你刚做记梦官的那一日。我梦你死在塔下,血从九十九阶滴到我脚边。”
“我没写。”
“我怕你信。”
“我一旦写了,你便不能活着走完那九九灯阶。”
他抬头看塔顶,一盏灯还亮着,似乎点燃于少年时代某个不为人知的誓言。
【白塔之誓】
那时沈观澜还不叫疯王,只是宗周白塔中一个衣衫单薄的质子。
塔顶风冷,他冻得发颤,却倔强地在灯下坐着,不说一句话。
晏之望走来,披袍于他身上。
他说:“你不记梦,是怕我说你胡梦?”
少年沈观澜眼眶泛红,却咬着唇不肯哭。
“我梦你为宛王,你登塔点灯,他们全跪。”
“你说我疯。”
“我不疯,我只是不想……没有人听。”
“若你信我一次,把梦记下,我就……我就只梦你一个。”
晏之望沉默很久,终未落笔。
灯熄于风中,沈观澜眼里那一线微光也一同熄灭。
----------------------------------
疯王立于梦火前,指尖抹过指间伤口的血,笑意荒凉。
“晏之望不信我梦,我便不梦他。”
“陆从简也不信我,我……不如不梦。”
他望着陆从简,语气冷中带哑:
“你是不是也不记了?”
陆从简低声答:“我记你梦,但梦不能空——梦若无证于世,便成妄言。”
疯王沉默半晌,喃喃:“那我疯了,也不是因为没人信梦,是因为你不记了。”
梦火尚未灭,塔下灯影晃动,宫中所有人都听见疯王那一句轻语:
“梦若不可记,便不可信;不可信,便不可救人。”
“那我梦他们……都死。”
白衣封在梦火尚未熄灭之时,步入塔下主厅。
他身披白袍,袍下缝有宗周梦印三重,手中执一卷乌木函轴,神情平静至近乎无情。
“奉宗周礼典司旨——”
“宛国梦册自即日起,需设副本同步记录,梦未双录,不得裁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钟磬击石,塔下跪者齐齐抬头,镜司三裁神色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