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灯尚暖,墨未干。
疯王沈观澜独坐塔顶,衣袍凌乱,发尾被风吹起,他的手却极稳。
他在梦册上落下一行歪斜字句:
——鸡啼三声,灯下无影,影中有人,非鬼,非贼。
字未成句,墨已溢出纸边。他低头看着指尖那点浓墨,忽而将手指送至唇边,舔了舔。
舌尖卷过那抹冰冷气味,像是尝一口未说出口的旧梦,也像是在确认谁是否还在听他。
他笑了,轻轻的,像风吹灯火时的颤音:
“这回,看他敢不敢再不裁。”
他再落笔,手却在“裁”字前顿住,眉心微蹙,像是某种尚未落地的情绪挂在指骨。
他没写完,只将笔在那页纸角一划,残墨拉出一条裂线,如断脉。
他看着那线,语气却温柔得近乎呢喃:
“陆从简,你还不写,我便梦你死一次。”
“梦里你死得极好看,一刀未落,灯就灭了。”
说这句话时,他不是在笑,也没有愤怒。他像是在陈述一件旧事,轻描淡写,却让空气陡然沉重了一层。
风忽然一紧,塔铃轻响,像被什么目光惊动。
他合上梦册,指腹仍在纸面缓缓摩挲。
“你不来,我就点火给你看。”
宫门初启,朝光未显,风声裹着白雾冲入文案间隙。
陆从简坐在案前,梦册新页摊开在他眼前。
那句疯王手写的梦语跃然而出,如夜中冷刃:
——鸡啼三声,灯下无影。
他没立即提笔。
他执笔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缓缓落下,却不是写,而是反手在桌角轻轻叩了两下。
那是他思索时的惯性动作,声音极轻,但他听见了,像是叩在自己心口上。
他目光落在“灯下无影”四字,轻轻皱眉。
疯王梦灯下见影,是“示警”?是“控人”?还是……“引他落笔”?
他不确定。他只知,疯王梦得越多,朝廷越危险;疯王梦得越准,他越不能顺梦而裁。
他翻过前页,回看“石榴腥枝”的断梦,思忖片刻,提笔落下一句:
——语似狂言,尚无象实,请缓裁。
落笔极慢,每一笔都像在压一口气。
他写完后,握笔的指节微微泛白。他自己没察觉,只是在笔尖点完最后一个句点时,手抖了一瞬,又迅速收回。
屋内炭盆烧得极静,一点光落在他的侧脸,照见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冷意。
他将笔放下,闭眼靠椅,呼吸极浅。
外人见他写梦,皆言沉稳。
可此刻,只有他知道,疯王这一梦——是写给他的,不是写给三裁。
梦册由快吏转入镜司,三裁列堂。
晨光初透,镜亭内灯火未灭,长案铺着半卷梦册,墨香未散,气氛却压得低沉。
释象官温廷年第一个发声,语带不屑:
“鸡啼三声,灯下无影?疯王这是梦鸡还是梦贼,还是梦他自己?”
闻归元翻过前页,沉声回道:
“梦有旧案参照,前日北坊失账未清,鸡市有案未结,或为其象。”
温廷年冷笑一声:“疯王若再梦两句,梦见狗入库房,明日我们是不是裁狗?”
叶镜静立不语,只将梦册一页页翻过,手指轻触“影中有人”几字,眼神微动。
他终于开口:
“此梦不稳,暂缓三日,查灯影。”
温廷年冷声讥道:“你也要随陆从简缓裁?疯王梦你梦得比梦里都准。”
叶镜抬眼,望向案前烛火:
“梦若急裁,错则无还。王叔梦未缓,今日朝堂仍乱。”
“你……担得起再错一次?”
闻归元缓缓点头:“我倒宁愿此梦是假的,也好让人心还得清白。”
温廷年猛地合上梦册,袖内隐见《梦象旧录》边角,低声骂了句:“疯了全天下,疯得还要我们抄他梦。”
话音未落,镜司外忽传入一阵脚步。
疯王近侍抵达,身披灰袍,双目赤红,一进门便单膝跪下,俯首道:
“吾主有言——鸡贼若偷灯,灯若真不亮,三裁若不动裁……”
他缓缓抬头,望向堂上陆从简。
“——梦便不裁鸡贼,裁你。”
四座尽寂。
镜司议梦堂内,连烛火都仿佛低了一寸。
陆从简坐在席上,面无表情,却在疯王那句“裁你”之后,执笔的手指猛地一顿。
笔尖轻触纸面,点下一滴墨痕,像是心跳落在纸上。他随即抬手稳住,仿佛刚才只是风吹而过。
温廷年拍案而起:“疯王竟敢以梦威胁三裁?!”
闻归元低声:“他若真知罪人,何必设梦而不诏杀?”
近侍低头不语,声音却不卑不亢:“吾主从不亲杀人,只写梦。”
“杀人的是梦册,落笔的是你们。”
叶镜静静望着梦册,一言未发。片刻后,他忽然退半步,对陆从简道:
“册归你审。”
陆从简没有立刻落笔。
他将那页梦册摊开,盯着“灯下无影”几个字良久,忽然将页角转过四分之一,换了角度写下批注:
——梦语未稳,灯下再查。
他一笔一划落下,神色沉着,眼神却锐利如刃。
疯王近侍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眼,脸上不露情绪:“……这是回话?”
陆从简收笔,抬头看他,语气清淡如常:
“梦册在此,疯王若信律,便看我如何裁。”
堂内沉静片刻。
唯有墙上铜钟滴答作响,声声坠入纸墨之间。
疯王塔上,梦册尚温。
他伏案看着塔灯不语,直到风吹动那盏破灯微颤,他才抬起眼。
“陆从简啊……”
他低声笑出声来,指尖在“缓裁”二字上轻轻一敲,仿佛那两个字落在他掌心就能割破皮肤。
“你又写缓裁了。”
“你知道你写字时的样子,像在给我落一道活命符,也像在写你自己的赦书。”
他闭眼,风吹起衣角,他的声音却压得极轻:
“你不写,我便梦你死一次。”
“梦里你死得极好看,一刀未落,灯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