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行过通往东宫的宫道。此时日头已低,阳光从飞檐之间斜斜洒下,将丹柱与金瓦镀上暖黄一层。朱墙内外,绿树轻摇,宫人远远退避,脚步如影,静不出声。
御道铺着整齐青砖,微风掠过朱漆角亭,垂挂的流苏与彩灯随风轻响,仿佛低语,又似轻叹。雕梁画栋下,两人影子交叠又分开,被光线切割成温柔却清晰的剪影。
昭樕走得极稳,姿态端正,既无急促也无迟疑。她没有再回头看宣和殿一眼,那处权势的中枢,今日既是她归京的起点,也或许,已是一场风起的缘始。而她身旁的卫榛,始终沉默,肩背挺直,手中似仍残留着方才宴席未落之剑意,却在她身侧时,缓下了锋芒,隐入沉静无声之中。
整座王城,在这一刻,仿佛也放缓了呼吸,只余下风吹檐角、影随人行的清寂流动,悠悠不止。
“你不是卫榛。”
昭樕忽地开口,声音低得仿佛落在微风之中,轻柔,却又如利锋破水,将静默的氛围划出一道无形的痕。
她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刻意抬高语调,甚至连步伐都未曾停顿,语气温和,像随意的一句叙述,却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分量。
卫榛脚步微顿,靴底在青砖之上几不可闻地一滞。他的眼睫低垂,眉间一动,却终究未转头,只是将原本并肩的步子放缓半寸,仿佛想从这道突如其来的话语中缓缓抽身,却终究未能走远。
风从殿廊尽头卷来,吹动宫墙上悬挂的绛色流苏与檐角铜铃,发出一阵清脆的轻响。
昭樕微微偏头望着他,眼中没有责难,亦无动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她的神色淡然,却比锋芒更让人无所遁形。
“你不必惊讶,”她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连风都拂不散的从容与冷静,“我一直没有说破罢了。”
她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凿的事实,语气无悲无喜,却足够压住所有托辞与迟疑。
卫榛的眉心动了动,眼中神色并非惊慌,而是某种被迫面对的挣扎。他低垂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紧,那一刻,连呼吸都似乎轻了几分。他的声音卡在喉间,终究未出口,只在心中自嘲一语:
‘这姑娘是当真不怕被人听见。’
仿佛听到了他未出口的想法,昭樕唇角轻轻一勾,笑意淡得几乎不可察,却像一抹极轻极细的锋光,拂过人心。
“在这宫墙之中,”她轻笑着开口,语调不高,却每个字都极清楚,带着一种不尖锐却难以忽视的讽意,“反倒是这道道隔墙、重重回廊,才让人说出的话——听得更清楚些。”
她目光扫过远处静立的金瓦与丹柱,阳光透过朱漆画廊的缝隙投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恰如她此刻说出真相的神情,平静得仿佛可以让一切不动声色地发生,却也藏着暗流。
“小枝,我是你的卫榛哥哥啊。”他声音低缓,语气极力平稳,像是想用熟悉的称呼稳住她的心神,哪怕只是片刻。
可她只是望着他,目光温柔,却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决绝。
“卫榛,从不为了亡将讨要恩赏。”她终于开口,语调仍旧轻柔,却如玉刃出鞘,锋意藏在字里行间,“他曾说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不在乎任何人的命,包括他自己的。”
风起,卷动她衣角,她缓缓向前一步,轻声道:“他说他只在乎我的命。”
她抬眸望他,眼神澄明如水,却藏着令人无法逃避的目光。
“可你不一样。”她轻轻吐出,语调微缓,却无可质疑。
“你温和,讲理,懂得进退。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处处体面,滴水不漏。”她顿了顿,眼中一瞬掠过藏不住的怀念与疏离,“他不是这样的。他……从来不喜欢我叫他‘卫榛哥哥’。”
风吹过宫道,树影婆娑,碎光在砖面浮动,檐下的玉铃清响几声,似是为他们这段对话平添几分无声的回音。
他终于缓缓转头看向她,眼神复杂如潮,一瞬万象,似是终于收敛了所有伪饰。
“我破绽……终究是太多了。”他低声说着,像是在自嘲,又像在叹息。
昭樕静静看着他,眼神中没有惊讶,也没有责难,只是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倒也不是,”她轻轻一笑,声音如羽落檐角,“从你第一眼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走着走着,便到了书斋前。
书斋内一片静谧,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案上,将一张张童稚的面庞映得暖融融的。
焦傅负手而坐,衣袖垂落,声音温和沉稳。字句之间自有一种引人入胜的节奏,不疾不徐,却稳稳牵引着一众年幼皇子的心神。几位小皇子围坐在书案前,眼神清亮,听得极是专注,个个坐姿端正,像是生怕错过一个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
“——下回分晓!” 小皇子们齐声接上,声音稚嫩却整齐,语调中带着几分自豪与兴奋,似乎这是他们最熟悉的仪式。
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笑意。
卫榛立于门边,未及开口,先因眼前场景停驻了片刻。目光落在焦傅与一众皇子身上,眼底不由泛出一抹温色。他缓步走入,拱手一揖,语带调侃:
“弟子竟不知老师连皇子们的闲暇时光也接手了。”
言辞虽轻,却仍透着恭敬,一如从前在军中仍称“焦傅”的那般礼数不乱。
焦傅抬眸,见他归来,眉目间一喜,随即含笑应道:“教书这事,能传一二故事给他们记下规矩,未必不是好事。”
昭樕看着焦傅缓缓收起案卷,眼中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笑意,语声轻缓,却带着一丝打量:“老师今日说的,是哪一段故事?”
焦傅微顿,目光在她眉眼间掠过,似是早已察觉她话中另有所指。他淡淡一笑,语气温和而含意不明:
“池畔弱柳折,深庭风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