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舒以为这是有人要救小猫,却见那掉进水里的男孩子自己也在池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扑腾了起来。旁边有人大喊:“啊呀,是我们仲少君。少君落水了!快让开快让开!我们少君怕水的!”
立马有几个人奔过来,下汤团一般都跳进了水里,池塘里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哪还有人顾得上看那只小黑猫?等人救上了岸,猫也没影了。
端木舒说:“我就是那一次记住你的。”她顿了顿,搓着裙摆,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所以……”她把文席的事隐去:“我相信你。”
她说这些,是为了让文季知道,虽然她有时候对他态度不佳,但内心对他并无恶意。
但是话说完了,她又忐忑起来。这会不会显得她太把孩童之举当回事了?这话又会不会有点太过郑重其事了?
偏偏文季还沉默了,端木舒更加不安,甚至有点懊恼起来,她忍不住低声咕哝着给自己找补:“当然,也不是说一个人小时候什么样,长大了就什么样,你要是变了,那是你的事。我之所以记着这件事,也不是因为一直念着你……”
“也许我只是真的不小心落水了。”那边文季突然说。
端木舒愣了一下,然后撇撇嘴,嗤一声:“那你后来又回去找什么?你掉了东西啊?”
背后又默了一默,而后文季没有再否认,说:“不过没有找到,也不知道它后来怎么样了。”
文季当然找不到,因为那时候阿泱已经被端木舒揣在了怀里。她也不是没想过上去和文季说一声,但是小小的男孩子矮着身子,轻轻喊着“咪咪”“咪咪”,认真翻草丛的样子,实在让她觉得有趣。她还没看够,就被母亲遣人来抱走了。
端木舒正打算和文季说说阿泱,文季却先开口了:“那天回府之后,祖父发了很大的火,斥责我不该在公主的生辰宴上,在公子面前这样失仪。”他微顿话语,又说:“兄长说这是他身为长兄教导失责,替我扛了责罚。后来,也是兄长教会我凫水的。”
端木舒没出口的话被堵住了。原来那天在两人记忆中留下的感受,可能是截然不同的。
她怎么就非要提起这件事呢?好好的又牵扯起了文席。
端木舒还在懊悔,夜风就将极轻微的一声送到了耳边。
“兄长是因我而死的。”
端木舒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文季没有等她发问。
“我不能发誓,说兄长的死与我无关,因为兄长就是为了我才死的。”
“为了你?”
文季的声音闷闷的:“要从叔父的手里救我,他没有别的办法。”
要了解文席之死的隐情,这两句已足够。
面对文席病入膏肓的局面,老令尹想必在一向不得他心的孙子文季和宠爱的儿子文耀之间陷入了犹豫,而最终决定袖手旁观。这并不是一个少见的选择,在继承的争斗上,晋人像远岚山中的野兽们一样,乐见强者生存。
但是对文席而言,这并不是一场优胜劣汰的斗兽,而事关与他血脉相连的幼弟的生死。所以他决定立刻结束这场厮杀,方法是,结束他自己的生命。
原来那位光彩耀目,让阿兄恨得牙痒痒的文氏少主,在做兄长这件事上,也不输给任何人。
“也许,大巫原本能治好他的,是不是?”
端木舒转过头,看见文季被笼在垂柳细密的树荫里,他低垂着头,柔软的柳梢在微风中摇曳,安静地轻拂过他贴着湿衣的脊背。
端木舒没法回答文季,她知道即便回答,也是无济于事。也许的事情,谁也说不好,它只是反复折磨求问的人。
但她真的很想说点什么,如果能有什么话,可以消解这一刻的沉重,她一定会说。可是她找不到那样一句话。
她不能说“他做了最好的权衡,不是被你逼的”,也不想说“他都是为了你,你不能辜负他,要振作起来”。
她的伶牙俐齿竟然全派不上用场,思来想去,也只能沉默。
有隐约的乐声越过高墙飘出来,看来平葭宫中的宴会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可以想见酒筵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这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可恶。
高墙里透出的欢乐气氛让端木舒莫名生气,她用力抚了抚被绞得皱巴巴的裙摆,站起来:“干嘛坐在这里湿淋淋地吹冷风。”
她走过去,有些粗暴地把文季从地上拽起来:“走了!现在最该做的,是回去喝盏热姜汤,然后好好睡一觉!”
文季拂开扫在脸上的枝叶,走出那片树荫时,他的面色看起来已经一如往常,在月色下更显平和安静。他说:“说得对。”
两人沿着永定渠慢慢绕到东坊,所幸路上没人,不会撞见两人的狼狈。
回家的路途好像很短,远远看见了端木府的大门,端木舒停下脚步,她想,是时候和文季告别了。
但是转过身,却默住了。
一地的清光如水,少年站在那里,只一身素色的衬袍,却独占了七分月色。
皎洁,清隽,像什么很容易打碎的东西。
但她现在觉得,这是对文季最大的误解。
文季是不会轻易被打碎的,所以他还完好地站在这里。也许雷霆万钧也不会把他打碎。
但此刻她也忍不住要以貌取人,他看上去如此孤单,让她不忍心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
忽有马蹄与车轮声由远而来,马蹄促促,车轮滚滚,碾碎了这惆婉的寂静。
这时候,竟还有人敢在东坊的官道上驰车。
端木舒还在发愣,文季伸手将她拢到一旁。马车轰鸣着从两人面前飞驰而去,错身而过的瞬间,端木舒看到车舆上绘着展翅的朱雀。
见她遥望着马车驰去的方向,文季说:“那想必是绥平君。”
“绥平君?”端木舒回过神来。
文季收回环她肩上的手,点头:“绥平君回繁城已有些时日了,想来是因你那时还在病中,所以没有听闻。
绥平君就是长公子宁燮,自从君上将他封在青淄郡的绥平,这数年都没有让他回过繁城。但这次寒月节,君上却把他召回来了。
端木舒感觉脑海中正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但文季的目光,让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母亲的告诫上。
她解下披在身上的外袍,将它还给文季,终于说出酝酿已久的句子:“你现在毕竟已是文氏的少主,就不要再贸然来找我了。若是让我父亲知道了,我可是要遭殃的。”
她垂眼看着文季接过外袍,看着文季的一双手。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其中一只刚才拢过她的肩膀,另一只,今晚曾拉着她穿过南坊的曲折巷弄。
那双捧着外袍的手紧了紧,但是手的主人这一次没有再固执,只是顺从地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