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繁城并端木舒循声望去,人群已经开始四散。
日夜不断巡查警戒繁城的巡祤府军,可不像左右仪卫里熟人那么多,那么好说话。但凡被拿住,一律都要带回巡祤府彻查的。
端木舒当然不想去巡祤府里做客。
打斗的两人因这躁动,动作一时也停顿下来,于是趁着这机会,端木舒冲过去拽住文季:“别打了别打了,快跑吧!”
来不及多说什么,那马蹄声已快要到跟前,人潮涌过来将几人冲散,慌乱之中,岑芜被人群挟着一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马上的巡祤府军喊:“都站住!谁在灯会上闹事,活得不耐烦了?一个个的跑什么跑?!踩踏起来嫌命长?!”
然后突然有人喊:“那边,那两个!”
端木舒回头一看,几个军士已经调转马头,朝她和文季追过来。
“走这边!”文季喊一声,拉住端木舒的手,在街角一转钻进曲折的长巷中。
身后的军士远远地在骂:“哪家的小兔崽子,钻得倒挺快!你们几个,下马给我追!”
不同于都是世家大宅的东坊,南坊的民居大小不一,贫贱参差,所以宽窄巷弄四通八达。
睡得早的人家早已熄了灯,没睡的大多出去逛了,巷子里光线昏暗,两人往巷里一钻,便如同撞进了经纬纵横的蛛网里,全然失了方向。
两人一个劲地凭着直觉乱窜,可是哪怕穿过只容一人通行的窄巷,身后军士依旧紧追不舍。
宽些的巷子路倒还算平整,但两人刻意往昏暗狭小的小巷里跑,巷道便愈发的坑坑洼洼,跑起来跌跌撞撞,头顶上似乎随处都拉着晾衣的绳索,裤腿袖管猛不防就拍在脸上,好生狼狈。
突然,眼前一亮,只见满地一片银白,原来冲出这个巷口,就是绕着永定渠堤岸的官道。
官道上无遮无挡,一眼可望到极远,在这官道上端木舒哪里跑得过那些训练有素的巡祤府兵。
但想回头是不可能了,身后隐约已经传来人声。
两人已冲到渠边,端木舒看向文季,哭丧着脸:“怎么办,我可千万不能被抓住……”
“跳吗?”文季问。
“啊?”端木舒一时不解,见文季转头看波光粼粼的渠水,才明白过来:“我倒是……可是你……”
文季说:“那跳吧!”说着还没等端木舒反应,纵身跃入渠中。
端木舒心一横,眼一闭也跟着跳了下去。
月光流泻,一轮圆月在垂柳的树影间浮动,波光四碎。
两人贴紧渠边,在草叶的暗影中微微漏出头,听到军士们的脚步已跑到了开阔处。
“人呢?!刚刚谁说往这边来的?!”声音靠近了。两人赶紧把头没入水中。
憋在水中只能隐约听见岸上的人声,听不十分真切。好在不一会儿,声音便渐渐消失了,端木舒又忍耐着等了片刻,才终于憋不住,猛地探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捂着胸口大喘了几口。
一旁的文季倒显得自如很多,他贴着堤岸爬上去,小心地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回过头,朝端木舒伸出手来:“人走了,上来吧。”
端木舒借着文季的力爬上堤岸。两人已成了落汤鸡,暂且找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藏在树荫底下,各自整理仪容。
繁城的气候到了十月也不过将将开始转凉,端木舒衣衫仍不过是缭绫衣裙外罩一层罗绡,但湿了水被月下的凉风一吹,就着实有些冷了。端木舒哆嗦着手拧长发上的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啊,我忘了,你才病愈不久。”文季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张。
文季不提,她都忘了自己“病”过,端木舒也不好否认,只得含糊其辞:“没事,已好透了。”
文季在那头悉悉索索一阵,拧出淅淅沥沥的水声,然后将一件东西丢过来。端木舒一看,是他拧干的外袍。
这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也只能捡起来,暂且披上。
文季在那头又说:“都怪我太冲动了,不该和云奂动手的。”
“哪有?他说那样的话,你要是还能忍住不打他,我都会被你憋屈死。”端木舒话转回来,后悔道:“况且,大约也是我的话先惹了他的。”
文季忙说:“他从前说你和你父亲那些话,你要是还能忍住不说他两句,我也……我也会被你憋屈死。”
这一句这不是文季的风格,他说得很是生涩,甚至有点滑稽,显然是依着她前面的话说的。
端木舒知道文季这是在替她开脱,但听到与自己同样的措辞从文季嘴里说出来,她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奇异的不自在,就好像他未经允许擅自闯进了她的地盘,使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干嘛学我说话!”
“我……”文季大约是想起了先前在她面前辩解的那些时刻,干脆停下来,老老实实道:“对不起。”
其实方才那句出口,端木舒就有点后悔了。文季是出于好意,她反倒还凶他,实在不是礼尚往来之道。她虽然做事不算靠谱,自诩做人还是讲道理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文季面前,她好像动不动就蛮不讲理起来了。
而且眼下她虽然对文季抱歉,但是看他低头让步的样子,心里竟然又觉得有点满足和得意。
难道她真像烛儿说的那样,看中了文季好欺负,欺负他上瘾了?
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其实有酷爱欺压弱小的一面,又决心要坚持做个好人:“没,没什么,下次学顺畅点,别结结巴巴的……算了,随便你吧。”
文季“嗯”地应了一声。
眼看着气氛有些冷,端木舒斟酌着,决定再做点弥补,她问:“你从前不是怕水的么?怎么现在不怕了。”
文季静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我幼时怕水?”
很好,她等的就是这句,端木舒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公主生辰的郊筵,你救了一只猫?”
那是九年前,公主宁韵七岁的生辰。
晋人逢七是大事,按惯例,该在平葭宫中大摆宴席庆贺。但公主出不得榕林行馆,国君只好在榕林行馆外的南郊原野上摆宴。国君带着夫人和夫人所出的公子宁斐自然是进榕林行馆与公主共聚,留群臣家眷们在外宴乐。
公主生辰是在冬月,那时节郊外最没什么可看,天也阴沉沉的,又刮着风,好在倒是没有下雨,但气氛已足够惨惨戚戚。刚巧那日岑苏岑芜染了风寒,没有了亲近玩伴,端木舒一人更是没趣得紧,趁父亲母亲没在意,偷偷离了席乱逛。不觉走到一方池塘,见长公子宁燮带着几个小內侍站在池边正对着池水笑骂。端木舒躲在灌丛旁仔细一看,那池水中有个小东西正在扑腾,是只小小的黑猫。
宁燮是君上的长子,但不是夫人所出,故此也被留在榕林行馆外,也是百无聊赖。端木舒从他们言语间听出原委。不知谁从哪里捉来一只小黑猫给宁燮玩,但这小东西却挠了他的手,于是他就把猫扔进了池塘,看它在那里挣扎取乐。
小猫几次三番地想要上岸,却都被赶回了水里。
端木舒看得着急,可她那时候不过五岁,哪敢上前。渐渐这边的笑闹又引来了一些人,虽然也有面露不忍的,但哪有人会为了区区一只小猫跟公子叫板。
眼看着那小猫挣扎得无力了,在池水里浮浮沉沉,端木舒一跺脚,决心哪怕要被父亲母亲责罚,也要去把小猫救上来。
就在她要冲出灌木丛的时候,忽然只听“噗通”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掉进了池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