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落,月亮也隐在云后,只透出微茫的光,天地之间一片晦暗。
端木舒又一次从巷口探出头去观望。
比起整日繁忙,入夜也有声有色的南坊,世族府宅云集的繁城东坊就要冷清得多了。宽阔平直的大道两旁都是宅邸的高墙,将墙里的繁华与外隔绝,目之所及空空荡荡。躲过了落日前卿士们下值回府的那波热闹后,即便是暑热未散,也徒生出几分萧瑟之感。
一整个下午都没找着文季落单的机会,端木舒决定在文季下值的路上守他,反正近日父亲忙于公务,总是在官舍中羁留至深夜,大约是无虞的。烛儿拗不过她,也就不情不愿地先回去了。
这个时辰,估摸着各府里都已经用完晚膳了。腹中空空,给这等待的时光添了一丝烦躁,端木舒着实有些后悔下午那碗米粉没有多吃几口。
正这么想着,昏沉的夜色里浮现出一个人影,月色渐朗,端木舒看清那人正是文季。
比起在炽热耀目的阳光下,和鎏金甲的隼卫少年们一起穿行过喧杂的街市,文季似乎更适合这样独步于清寂的月光和空阔大道。
卸下了甲胄,少年的身形更显修长俊逸。他微沉着头,缓步走在如水的夜幕里,夜风掠起他的衣摆,漾开朦胧的月光,叫端木舒想起文氏族徽上那一羽翩然欲飞的白鹭。
端木舒心中的躁意也好像被那阵夜风一并拂去了,竟然看得出了神,等她回过神来,文季已走得极近。
眼看他就要走过去,仓促之间,端木舒伸手一把拽住文季的胳膊。
她动作突然,拖得文季几乎是一头撞进了巷中。
脚步还未站稳,耳边就传来刀鞘嗡鸣。
她一激灵,大喊:“停停停!”
浮云散去,银月倾洒,刀刃堪堪停在脖颈前。
森然的刀气令端木舒的后背浮出一层冷汗。
少年眸中映着刀光,眼神正逐渐从锐利转为迷茫,仍在怔愣。
端木舒咽了一口,声音有些颤抖:“你,不把刀收起来吗?”
文季这才回过神来,小心后退两步,把刀收回鞘中。他犹豫了一下,说:“姝君方才的行事太危险了,不要这样偷袭带刀的人。”话语间,显然已经认出了端木舒。
端木舒看着刀光隐没,抚了抚胸口:“拽一下你的胳膊而已,也算是偷袭啊?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再说了,这可是在东坊,何必如此紧张?”
她惊魂甫定,嘴上就开始不饶人了,文季显得有些无奈:“天色已晚,姝君钻在巷子里拽过路人的胳膊做什么?
“什么过路人?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你不是酉时中就下值吗,怎么走这么慢,害我等久!”
少女眉间蹙起细细的纹,眉下的双眸透出骄蛮,又清澈地漾满月光。
好像说什么都是她有理,是别人不对。
文季避开她的目光,道:“要我送姝君回府吗?”
端木舒逼近一步:“我方才说我在这里等你,等好久了!你没听见吗?”
对她的这句逼问,文季不动声色,只是将眸低垂下去,使端木舒即便凑近,也没法与他目光相接。
端木舒干脆不再去探他眼神,而是故意板起脸来,冷声道:“我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你为什么跟云奂说我们不熟?”
文季闻言,果然抬了眸,问:“你午后在南坊?”
端木舒哼一声:“是啊,听了不少俏皮话,我还不知道原来云奂对我们府上的事那么上心。”她说着叉起腰:“云奂的账,我回头再找他算。我现在要先跟你讨个说法!”
她咄咄逼人,文季有些局促:“可我们,本就不熟。”
“我们从小同在繁城,游园集会也见过那么多次,就算不能说是朋友,怎么也该算是熟人吧。你却说不熟,明摆着没把我放在眼里——”
这话其实说得牵强,在那样的场合,至多就是打个照面,端木氏与文氏不合,两人甚至从未搭过话。
但端木舒不给文季思考的空间,紧接着佯怒满满的一问:“你是不是就想引得云奂他们来笑话我,好给你自己解围?”
“我,”文季无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些:“我没有那个意思。他们是要找我的麻烦,我只是不想牵连到你……”
“哦——”端木舒抱起双臂,脸上摆出颇为勉强的表情:“就算是这样好了。但我到底还是受了你的牵连,被你害得名誉有损,是不是?”
文季默了默,道:“抱歉。”
她的语气变得大度起来:“我也不是个小气的人,既然你不是故意的,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但紧接着,话锋忽然一转:“不过就这么算了,你心里也过意不去吧?”
少女仰着头,月光下忽闪的眸藏着图穷匕见的狡黠。
她这一套强词夺理并不怎么高明,但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就不擅长应付女孩子,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如山间小兽一般,外表灵秀可爱,言行却张牙舞爪的女孩子。
文季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端木舒一拍手:“那正好,我有个现成的主意,正可以弥补你的过失。我们来交换信物吧。”
她低头往自己身上摸索:“我这里有香囊,骨哨,金丝络子 —— 哦这个不行,上头没我的名 —— 还有手巾,”她直摸到头上:“啊呀,今天这簪子也不是我的。就只有三样,你挑吧。”
“信物?”文季还在云里雾里:“做什么的信物?”
“当然是盟誓婚约的定情信物啊。”
少年纵是自来沉静稳重,对这直白得超乎寻常的一句也着实是难以招架,他向后踉跄了一步:“定情信物?”
未婚男女交换信物,私定终身,算是老晋人的习俗。晋人重誓,若是山盟已成,亲长们也往往不得不让步。如今受北地影响,这样的事已经不多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