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了年,博陵崔家家主崔湜之母郑氏迎来六十大寿。即便不提博陵崔氏为“五门七望”之首,就拿老夫人长子年仅三十余就荣登宰辅,权倾一世;另外两个儿子崔液和崔蒞年级轻轻已供职翰林,幼子崔涤年仅十五岁以为太子伴读,就冲着这份显赫,拜寿的人几乎将崔府的门槛子踏平了。
正宴时,正值仲夏时节,庭院里石榴红得似要滴下胭脂汁子。正厅前悬着八宝琉璃灯十二盏,映得青砖地上浮动着流金碎玉般的光晕。堂中紫檀木雕花屏风上,百子千孙图里孩童衣褶间都填着金粉,被两架青铜仙鹤衔芝烛台照得煌煌烨烨,富贵的不似人间。崔老夫人端坐主位,头戴金丝八宝攒珠冠,墨兰色百蝠纹缎袍上缀着鸽卵大的南海明珠,十指套着嵌祖母绿的鎏金护甲,满脸含笑地受着满堂儿孙的叩拜。
日影西斜时,各府贺礼方如流水般呈将上来。忽闻环佩叮咚,原是崔沁着挽颜杲卿,手里还牵着一个四五岁的俊秀小童子前来献礼。四个仆妇抬着的剔红缠枝的莲纹箱轰然落地,展开竟是一架紫檀雕花织机,引来满堂惊呼。
"母亲,寿辰大吉,百岁安康!儿崔沁与颜家大郎访遍蜀中,终在锦官城寻得这武德年间(唐高祖年号)的老物件。"崔沁纤指抚过积着薄灰的梭子,"听闻母亲当年凭一手‘回文璇玑图’名动长安,这机杼上…"还未说完,也被催老夫人抱住:“我的儿,难为你还记得……”
紧接着,范阳卢氏抬进一尊三尺高的和田玉观音,通体羊脂白,中沁着淡淡翠脉,恰似春水初融。四十出头的崔瑶搀着夫婿卢凌云上前行礼,鬓边赤金点翠掩映着如玉荣光:"这尊妙相还是贞观年间太宗赐予卢家先祖的,今特请高僧加持了七七四十九日,这才敢拿来,为大嫂添点福气。"崔老夫人指尖刚触到观音衣袂,忽觉凉意沁骨,忙命丫鬟捧来织金软缎垫着,眼角却瞥见颜家小儿真卿正踮脚丫偷摸玉像莲座,唬得崔沁一把搂住,幼童颜真卿那藕节似的小胳膊上金铃铛乱晃,声音清脆响亮。
忽听得廊下珠帘轻响,太子李隆基携一母同胞的亲妹九公主李持盈款步而来。但见太子李隆基身着明黄色的团龙纹常服,弱冠年纪的青年一身朝气,腰间玉带悬着错金螭龙佩,眉宇间自有一段峥嵘气象。九公主李持盈却是藕荷色云锦宫装,裙裾绣着银线鸾风鸟,鬓边垂下的东珠步摇随步生辉,真真似瑶台月下仙。堂前跪倒一片时,崔家九郎崔嘉屹垂首立于祖母身侧,欠身相迎,素白锦袍衬得人如修竹,偏生腰间系着猩红丝绦,倒像是雪地里落了一痕朱砂。
李隆基击掌三声,两个小黄门抬着朱漆描金箱踉跄而入。掀开鲛绡罩,竟是一株三尺高的红珊瑚树,枝桠间缀满龙眼大的夜明珠。满堂惊叹声里,李隆基捻着青玉扳指笑道:"此乃南海新进贡的玩意儿,倒是这鎏金铜盆有趣——里头养着两只玳瑁龟,背甲纹路天然拼成‘寿’字,平日里也可观赏一二,倒也能博老夫人一笑。"
话音未落,九公主已命宫娥捧上紫檀螺钿匣,揭开竟是十二幅缂丝《瑶池宴仙图》,西王母眉目用雀羽,捻金的丝线绣制而成,烛火下流转着七彩光晕。"这是持盈亲手描的样,尚宫局二十八个绣娘赶了半年工,虽不明贵,却是一番心意,老祖宗勿嫌弃才是。"李持盈说着眼风却往西窗扫,见王维正教崔府乐伎调弄箜篌弦,月白衫子被穿堂风鼓起,恍若鹤翼将振。催老夫人忙拜谢,说着感恩戴德的场面话。
正待开宴,忽闻一阵泠泠清音自西厢传来。但见十二岁的王维抱着紫檀琵琶转出屏风,眉目如画,指如削葱,奏的是新翻的《霓裳》残谱。弦声初如碎玉落盘,继而乐声一紧,又渐作春江潮涌,满堂宾客皆屏息凝神。九公主倚着青玉案,葱管似的指尖在玛瑙杯沿轻轻划圈,琉璃般美瞳里映着少年乐师月白色的衣袂。一曲终了,王维额间细汗凝作明珠,偏那九公主递上的松花汗巾,被他垂眸谢绝,只以袖角轻拭,倒教公主尴尬间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在案上,迸出清越一响。
李隆基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继而抚掌大笑:"早闻崔九郎与吾妹俱是家中行九,今日这般缘分,倒不如..."话未竟,崔老夫人手中茶盏"当啷"落在描金海棠盏托上,溅出几点琥珀色茶汤。崔九早跪在青砖地上,汗透重衣却依旧笑道:"臣何德何能...臣自知品行不端,原是花丛中的浪子,楚馆中的的豪客,纵然倾慕公主,惟恐性情一时难改,怕委屈了九公主殿下……"话音却被五岁稚子的嬉闹声搅碎——原是颜家小郎真卿追着王纯满堂乱窜。那王纯今日穿着艾绿纱袍,襟前金线绣的促织儿随跑动振翅欲飞,颜真卿攥着半块玫瑰酥,腮帮鼓鼓仍嚷着:"纯姐姐莫跑,予你看我新得的蝈蝈笼,内侧还刻了我的题字……"
岔儿就这么打过去了,李隆基聪颖剔透,一眼就看出了崔家不愿结皇室这门亲,也一笑而过。见两个小童玩闹,满堂女眷以纨扇掩口,几个年长的嬷嬷笑出泪来。颜杲卿长兄如父,欲起身管教幼弟,却被妻子崔沁扯住衣袖。但见崔沁云髻上金累丝凤簪颤巍巍一点,附耳低语:"由他们闹去,老祖宗就爱看这热闹劲儿。"果然上首崔老夫人笑得护甲碰着佛珠串儿叮当响,吩咐丫鬟:"快把冰镇的樱桃毕罗取来,仔细小郎君小娘子们跑岔了气。"
此时夕阳斜照进万字不到头的槛窗,将堂内沉香烟雾染作金紫色。太子执起羊脂玉壶亲自为崔九斟酒,琥珀光倾入秘色瓷盏时,九公主却望着西窗下收拾琵琶的少年。王维正将冰蚕丝做得弦细细收入锦囊,一缕乌发垂在颈侧,被晚风拂起又落下,恰似未弹尽的余韵。
宴会结束,崔湜也没出现,只是命人为母亲送来贺礼,并分辨说公务繁忙。与会众人都非富即贵,看到崔家家主不曾出席母亲大寿,又偷眼瞅瞅李隆基兄妹,心情很是微妙,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李隆基和李持盈离开崔府,上了车,李持盈叹道:“三哥,看来那崔湜拒了我们的示好,是铁了心帮着姑姑对付我们了。”
李隆基望着妹妹焦急的俏脸,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怕 !三哥自有打算,不管对面站着何人,为兄都不怕!”眼神刀锋般凌厉。
李持盈面露担忧:“崔家为门阀世家之首,你看今日的赴宴者,若他们均站崔湜一党,那咱们岂非得胜无望呼?”
李隆基被妹妹的话逗乐了:“阿妹过滤,世家屹立数百年,你以为他们都是痴傻的吗?宴会是人情往来,却并不等同于拉帮站派,且不论其他世家,单说崔家,也不全是支持崔湜的......”
待得宾客尽退,崔老夫人郑氏命下人将小辈们带下去休息,崔招欲带王维王缙两兄弟离开,被老夫人制止“招儿你也是崔家嫡女,维儿和缙儿也不小了,十年后入仕途,有些东西总要见识的。”
崔老夫人看厅内都是可信的嫡系,卸下伪装的脸谱,和蔼的笑容立刻凌厉起来,抓起一盏定窑白瓷茶盏,狠狠地摔到地上,旁边的众人见老祖宗生气,跪了一地。
崔沁和崔招崔摇,站在郑氏身侧,忙为她拍后背顺气,郑氏怒道:“看来这个逆子是不把我这个亲娘放在眼里了!一门心思都迷在了那个心怀不轨的妇人身上,这是要拖着崔氏全家去死呀!想我博陵崔氏几百年荣耀,岂能断送在这个没心没肺的逆子身上?!”
见老祖宗骂家主,众人噤若寒蝉,城门失了火,都怕殃及到池鱼,大家都跪着往后缩了缩,以减少存在感。
郑氏凌厉的眼光扫过下跪的几个儿子,“崔液,你来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