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十余载,若问江晏有无遗憾,自然是有的。
从十九岁那年开始——从他被王清将军骗去找所谓的援军,从他狂奔数个时辰却只能看着王清将军倒在自己面前开始——
遗憾便如附骨之疽,再也剜不干净。
他胸腔里塞了太多悔恨,多到连心脏都麻木了。
到了三十五岁,他却又往里头添了好几笔。
而这些账,无一例外,皆是于他抚养长大的少东家有关。
他后悔没能早些回到不羡仙,让这孩子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
也后悔在千佛村的那几日没发现少东家身体的异常便转身离开那间坐落在万千佛像之中的木屋。
在他刚把少东家背到那木屋安置好时,鎏金面具人再次找到了他。
这里,面具人该有名字——田英。
“那孩子如何?”
“伤着了。”
树影婆娑,江晏的声音比夜风还轻。他转头望向木屋,窗纸上映着一点飘摇的烛火,隐约能看见床上蜷缩的身影,像个被摔碎后又勉强拼起的瓷偶。
田英问他:“你还要去江南吗?”
江晏低头,指腹碾过衣角凝固的血迹,那是少东家的血,此刻已经发黑,却仿佛还在发烫,灼得他指尖发麻。
“过一段时间,他现在离不开我。”
“何不把他一起带去江南?”
“江南是绣金楼势力渗透最为严重的地方,不安全。”
面具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你把他留在这里,也不安全。”
夜风忽然停了,江晏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烧不羡仙的那伙人,是绣金楼。”
“我知道。”
“这孩子杀了千夜。”
“……”
江晏想起了他在酒窖里寻少东家时,看到的那把镰刀。
“你应该也知道,千夜在绣金楼的地位如何,若是绣金楼查清了千夜死亡的真相……至于后果,你该是能想象出来。”
田英看着眼前的人脸上情绪变了又变,他和这人相处了三年,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表情变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江晏眼底映着那抹暖黄的烛光,像是要将最后一点温度都锁在了眸中。
“过两日,我会去江南。”
不是要陪着人,也不是将人带走,而是将原本“下江南”的时间提前。
田英却知道这人想做什么。
“你要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
“有何不可,”江晏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潭死不见底的寒水,“等事情绕得足够远,谁还记得最初是谁动的手,又有哪些人掺和其中。”
夜风吹动树影,沙沙作响。
“那这孩子怎么办?你要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不羡仙为什么被烧,也许,还有人知道。”
“你是说寒香寻?”
少年心里对于不羡仙被烧的恨,想找到真相的念头,足以催使他去找踪迹难寻的寒香寻。
而对于另外的,江晏想着,那便他自己来承担就好。
“……话说回来,”田英的声音发沉,“你还是没告诉少年先前的事情?有关绣金楼,有关王清将军,有关梦傀,还有他错综复杂的身世……而且现在谁也不能确保,这孩子就是王清将军的后人。”
“就同你说的这般,他也许不是将军的后人,所以——也不必背上这些血泪,这些仇恨。”
江晏的嘴角微微牵动,似要勾起一个笑,却终究没能成形。
“他从小就嚷嚷着要成为一名快意泯恩仇的大侠。”
屋内烛芯突然爆了个灯花,在他眸中绽开一瞬的光亮,江晏的声音愈发低沉:“可这江湖浩渺如烟,他连十分之一都不曾见过……”
屋内昏暗的烛光跑出来,鎏金面具迎上去,泛出冷冽的光。
“若他是呢?若他是王清将军的后人呢?若他身上本该背负着这血海深仇?你还是想把他摘得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碰吗?”
“我把他从战场上抱下来,”江晏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养他的这些年……从来不是为了让他和我这般,追着那些人不放。”
“这些风风雨雨,不该落在他身上,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成为心中所想的大侠,走遍这五湖四海——
“平安顺遂便好。”
天边泛起一线青白。
床上的少年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被角滑落,被梦魇缠住的他下意识想去寻求这几日来,自己所拥有的安全感。
可他摸了个空。
于是乎,忽而胸口传来的下坠感使得少东家睁开了眼睛。
“江叔?”
无人应答。
千佛村萧瑟不已,少东家踏入这被烧毁的天地时,眼前忽而恍惚一瞬,像是走进脑海里,他最不想回忆的场景。
蓝灰色的剑穗在随风摇晃,轻柔地划过少东家的手指。
江晏给他留了很多东西,其中便有一本记载了许许多多奇闻异事的书籍,墨水还未干透,字迹虽依旧整齐规整,但最后那几页还是“快”了一些。
江晏离开了,但是少东家也知道,这人不是不要他了,即使是在昨晚那件事之后。
书上提到开封会有寒姨的消息,可开封里这里可远了……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
还是去开封吧。
久到晨露浸湿了衣摆,久到指节被寒风冻得发僵,久到一阵冷风掠过,终于将他惊醒。
还没走出几步,他听到了咳嗽的声音。
是一名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