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陛下在等谁沉不住气——
茶盖轻叩,惊散了流萤。
——总归,不会是他裴霄雪。
夜半三更,侯府沉寂如水。
闻礼之指尖抵着书柜暗格的机括,轻轻一推——木轴转动的声音几不可闻。他取出里面一叠泛黄的纸页,指尖微颤。
火盆里的炭烧得正旺,他一张一张往里丢。
带有永宁侯印的残页在火光中蜷曲、发黑,最终化作灰烬。
——这些是他这些日子拼凑的线索,关于闻家的案子,关于侯府。
这几日,他频繁翻墙出府,趁着夜色去查访当年的旧人。可每一条线索都像被刻意斩断,要么证人已死,要么记录被毁。
前些日子他还险些被侯爷的贴身侍女撞见。若不是他熟悉侯府每一条暗径,恐怕早已暴露。
闻礼之盯着火盆里最后一张纸,上面是他自己写下的推论:
“永宁侯,至少知情。”
——可“知情”和“同谋”之间,还隔着多少证据?
闻礼之闭了闭眼。
如果真的坐实了侯府在幕后推波助澜,他该怎么面对时琛?他曾感激世子默许自己调查,将他调职书房,用“理书”之便随意出入。可如今,这份信任却像一把钝刀,磨得他胸口发疼。
他怎么面对这份信任?又怎么面对……时琛的喜欢?
火盆里的灰烬渐渐冷却。
他深吸一口气,将暗格恢复原状。
“……到此为止吧。”
闻礼之起身,掸了掸袖口沾上的灰。他起身推开窗,夜风裹着凉意灌进来,冲散了屋内残留的焦味。
天色泛起朦胧的青白,府里值夜的小厮阿福正发着热,缩在耳房的角落里昏睡。闻礼之悄声推门进去,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转身去井边打了盆冷水,拧了帕子敷在他额上。
“文砚哥……”阿福迷迷糊糊睁眼。
“睡吧。”闻礼之低声道,“早上的洒扫我替你。”
晨光微熹时,闻礼之已经干完了阿福的活,正蹲在回廊下修一只褪了漆的木马——是厨房刘婶家小儿子的玩具,前日摔断了腿。他指尖沾了木屑,耐心地削着榫头。
春桃抱着洗衣盆路过,见状抿嘴一笑:“文砚哥总这么可靠,怪不得大家都爱找你帮忙。”
闻礼之抖了抖木屑,将修好的木马递给男孩,顺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闻言,他笑着看向春桃,将一旁布巾叠好递给她:“哪有,这不是还要拜托你帮忙?顺路的话,帮我带给阿福。”
男孩破涕为笑,举着木马高兴的跑走。闻礼之望着春桃远去的背影嘴角微扬,却在转身时瞥见廊下阴影处——时琛不知站了多久,正静静望着他。
四目相对,时琛眸色深晦,他却率先低头,行了一礼后沉默离去。
午后,他照例去书房整理文书。时琛不在,案上摊着几本奏报,他习惯性地归拢整齐,却在挪动一摞旧书时,碰落了一本《论语》。
书页摊开,露出扉页上稚嫩的笔迹——“仁者爱人”。
墨迹极深,像是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直至渗进纸背。
闻礼之怔了怔,鬼使神差地,他坐上了时琛常坐的那把黄花梨圈椅。
“现在抽身,总好过真相大白时的难堪。”
他合上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
刚进侯府时,时琛是如何刁难他的——冷言冷语,刻意折辱,甚至……他不是不记得。可指尖抚过书页时,他又想起时琛教他看朝报的那日——
时琛指着枢密院的调令,漫不经心道:“看懂了吗?” 他答得太快,时琛倏地抬眼,眸中亮得惊人:“你倒是聪明。”
是啊,谁能教时琛怎么爱人呢?永宁侯府养不出温情,朝堂党争更容不下柔软。时琛的刻薄与乖戾,不过是这吃人府邸烙在他骨子里的疤。
闻礼之垂下眼。
爱是风险最高的投资。
他是商人之子,天生懂得权衡利弊。时琛的“喜欢”能维系多久?若有一天,世子厌了、倦了,或是发现闻礼之的调查已经威胁到侯府,这份脆弱的信任会不会顷刻崩塌?
他不能赌。
窗外日影西斜,闻礼之起身,将《论语》放回原处,又仔细抚平椅垫上的褶皱。
主仆之间本该如此。
有些路,走到一半就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