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城门处的崔举望着队伍一点点走近,恍惚间想起当年娶妻纳吉的风光。
算来,妻子离世已经五年,自她走后每一年的端午,扫祭交给下人,他总寻理由不在家中。说不明是愧疚没脸见她,或是人死如灯灭,不如忘却。
眼眸错开,又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长女,威慑父亲放下男人为尊的高姿态时,与眼下不急不躁的神态并无分别。
城门洞里的风卷起她裙摆,空荡荡的孝衣袖管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惭愧,女儿只站在那里,不语不泣,却有如浓云惨淡的哀伤和想念。
为妻女低一回头也无碍,等女儿进宫,往后余生还能有几回父女相见?罢了罢了,当父亲的原谅她了。
送行的行伍十分肃穆,一道宫门隔绝望京那头的欢腾喜庆。灵祭停到崔家宗祠外,崔雪朝从洒祭的手中接过母亲牌位,仿佛有山一般压在肩头,深喘口气小心翼翼地跨过宗祠门槛。
崔家人群中立刻传来嗡然议论,怎么让女眷做移灵的人选?
族公彼此看看,眼中惊疑不定,斜眼持刀随扈的禁军,按捺不语。
崔家大宗宗妇牌位早就空出来,崔雪朝放好,凝望几眼漆金的名讳,不舍地抚摸几下。
行过跪拜大礼,点香烧黄纸,听崔家老族公苍老沙哑的声音在一旁给崔家列祖列宗道尽她简短的生平——崔赵氏,十八嫁做人妇,二十诞育宗房长女,三十九逝,说她言行有节,恪守妇道,说她慈心于物,持家有道。
有族公念完生平,崔雪朝在前,崔荷和崔鼎在后,对着龛座三起三拜行孝仪。
之后的仪程便由族中男丁来做,崔雪朝净过手,默立在一侧等着结束。
云团飘走,大太阳顶在头上晒得人汗津津的,只是没人敢抱怨,皇后娘娘站在阶上纹丝不动,宫人撑起翎凤盖又被挥手却开,臣下如何能越过主子去?
幸而端午祭祀并不繁冗,两刻钟后终于收场,众人长长舒口气,塌腰拍腿,各自放松。
院中会有祭后宴,崔举从宗祠出来寻到崔雪朝跟前拱拱手,“娘娘凤体,此地焚烟难耐,还是先回喜腊院吧。”
随他而来的自然是崔家大小宗各家的话事人。
崔雪朝说不急,“祭后宴还得些时候,正好我有事要与父亲商议,叔伯族公们在场也好。”
如此一行挪至宗祠正堂,崔雪朝乃皇后,是此间最为尊贵的君,堂而皇之地坐在正东的主位,其他人垂首恭立在下首堂中。
“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吩咐?”
“些许小事,父亲不必紧张,各位且上座吧。”
人定安坐,正堂外围着各房的亲戚,恰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扭头去看是两个着甲挎腰刀的侍卫领着一道柔弱的身影自人群中上来。
“阿娘?”
崔荷和崔鼎在门外看见不由呐了一声,却见赵柔娘霜白着脸,两眼无神,两人就要去拽,门上的护卫拦住姐弟两个,“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贺功,让他们也进来吧。”
侍卫拱手称是,等姐弟两个进去,把门自内阖上。
门一关,宗祠正堂内浮荡起祭香厚重的味道,各房人一瞧进来就乖乖跪在当地的妇人,心中隐有猜测。
左不过是大宗避难外埠时行事不检点,无非就是床榻上的混账糊涂事,好好的宗妇因难产一尸两命,听说当年那胎还是男婴。瞧这妇人的模样,莫不是她当年对宗妇行过阴诡算计?
那头崔荷压着恐惧要扶她娘起,一边朝上座的崔雪朝哭诉:“阿朝姐姐,就算你是皇后,也不能草菅人命!我阿娘......”
“大胆!”
“闭嘴!”
“切莫胡说!”
各方斩断崔荷的话音,崔举赤红着脸示意仆妇把崔荷扯到一旁堵上嘴,一边向上告罪。
崔雪朝不在意这个,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中伤不了她今日的决心。
抿口茶汤润过干涩的唇舌,笑笑:“父亲与诸位不必如此拘谨,咱们是一家人,荣辱与共,今日所求,皆是有理有据。”
“娘娘但说无妨。”
于是缓缓道:“母亲今日移灵归位,正好今日各房话事人都在,便请诸位给崔家大宗往后的继业做个见证。”
“母亲亡去时,父亲悲痛万分之际曾在我母亲坟头发下痛誓,称此生绝不再娶,这辈子只有我阿娘这一个妻子。当日骤闻,我甚为感动,铭记至今。”
说来也是文人的某种情深韵事,只是当着族中许多人,崔举有些难为情。
“然父亲乃崔家大宗,嗣子何其重要关乎家族绵延兴衰,我不忍让父亲背弃誓言又不愿崔家大宗自父亲这一代断嗣,故而今日想同诸位商议,族中可有天分不错的适龄青俊肯认在大宗下,喊我一声姐姐?”
“什么!”
“娘娘此言何意?”
崔举亦是瞪大双眼:“阿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宗是有男丁的!”
“父亲指的是崔鼎吗?”
崔雪朝神情无辜,语气却格外坚定:“崔鼎不行,他这辈子只能是您的庶子。”
地当中的赵柔娘扑在崔举腿上,哀哀求道:“老爷老爷,鼎儿是您唯一的男嗣,放着骨肉血亲不要,过继旁宗的血脉是何道理?”
“娘娘,此举怕是不妥。”
“娘娘三思。”
“娘娘,若是这妇人犯下弥天大祸,处置了她即可,但大宗血脉尚在......”
万姑姑竖起眉眼,厉喝噤声,“娘娘不发话,谁敢开口?!”
这下又恢复一片死寂。
崔雪朝平静地看着与她对视的父亲:“母亲为何难产至死,父亲您不是知道吗?”
怀胎九月的妇人,骤闻忠诚的丈夫竟与家中寡居的堂姐有了收尾,而且对方还怀有身孕,一时无法接受背叛,提前发动。
“我......”崔举嘴唇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