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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瘴雨蛮烟砺心志 宫苑深深语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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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孙曜、刘珵二人领了车骑将军刘俊与监军脩则之命,乔装改扮,离了郁林大营,向南潜行,深入交趾腹地,以探晋军虚实。时已入冬,然南国之地,寒意浅薄,草木未凋,唯山间晨昏,岚气【注1】弥漫,湿寒侵骨。同行者,乃是刘俊亲兵中拣选出的十余名精干之士,皆惯于山地行伍,为首者乃一唤作陶璜【注2】之部曲【注3】,颇有勇力,亦识南境地理。

孙曜与刘珵皆换上了寻常獠人【注4】所着之短褐【注5】,以麻布束发,脸上涂抹了些泥灰,遮掩了原本白皙的肤色。如此装扮,虽失却了几分英气,却也更便于混迹于山野之间,不易引人注目。只是这般粗陋衣物,穿在两位昔日金枝玉叶身上,终究有些不适。尤其刘珵,自幼娇养于蜀宫,何曾受过这般辛苦,初行数日,脚底便磨起了水泡,行走间不免微跛。

孙曜见状,心中不忍。是夜,一行人宿于一处废弃的峒寨【注6】之中,燃起篝火取暖驱兽。孙曜寻了个僻静角落,拉着刘珵坐下,不由分说便脱去她的鞋袜。灯芯草【注7】燃起的微弱火光下,只见刘珵一双小巧的脚掌红肿不堪,几个水泡晶莹欲破,甚是可怜。

“阿珵,你且忍耐片刻。”孙曜声音轻柔,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里面是她平日备下的伤药,乃是吴宫中常用的金疮药【注8】,颇有奇效。她小心翼翼地用干净布条蘸了些药膏,轻轻涂抹在刘珵的伤处。

刘珵蹙着眉,强忍着刺痛,低声道:“些许小伤,何足挂齿……倒是你,连日劳累,亦需仔细。”目光触及孙曜专注而温柔的侧脸,以及她那轻柔的动作,一股暖流淌过心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与伤痛。她看着孙曜替自己处理伤口,那份细致与关切,远胜过寻常袍泽之谊。十三岁的少女心事,如同春涧溪流,遇石则绕,遇隙则钻,在这艰险困顿的境遇里,悄然汇聚,情意渐深。

孙曜替她敷好药,又用干净的细麻布轻轻包好,方才抬起头,对上刘珵带着水汽的眼眸。四目相对,篝火跳跃的光影映在她们脸上,忽明忽灭。孙曜心中一动,只觉对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脸上微微一热,连忙移开目光,低声道:“《诗》【注9】云:‘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注10】。如今我等虽非为己伤悲,然此行不易,你我更当相互扶持。”

刘珵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被精心包扎好的脚,心中既有感激,又有一丝莫名的羞涩与悸动。她想起离家去国之时的茫然无助,想起在吴军营中的小心翼翼,唯有在孙曜身边,她才能感到一丝安心与暖意。这种依赖,早已超越了同伴之情。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孙曜为她包扎伤口的手上,低声道:“阿曜,有你在此,我便不怕。”

孙曜的手微微一颤,感受到刘珵掌心传来的温软与信任,心中亦是激荡。她反手,轻轻握住了刘珵的手,十指交缠。在这荒凉的南境山夜,两个同样年仅十三,背负着国仇家恨与隐秘身份的少女,借着这无声的肢体接触,传递着彼此的慰藉与勇气,那份朦胧的情愫,如同山间悄然绽放的野花,虽无人知晓,却自有其芬芳。

此后数日,一行人愈发深入交趾腹地。山路崎岖,溪涧纵横,更有毒虫瘴气,防不胜防。陶璜不愧是熟悉南境之人,总能寻到相对安全的路径,避开一些明显的危险。孙曜与刘珵虽是女子,又是初历险境,却也咬牙坚持,并未拖累行程。孙曜凭借着自幼研习舆图的功底,时常能对陶璜的路线提出一些有益的建议;刘珵则心思细密,善于观察,几次发现晋军游骑【注11】的踪迹,令队伍得以提前规避。她们的表现,也渐渐赢得了同行士卒的尊重。

一日,行至一处名为“仙溪”【注12】(指代交趾某处溪流)的河谷地带。此地水草丰茂,地势稍缓。陶璜命众人暂停歇息,补充淡水。孙曜与刘珵寻了一块大石坐下,看着眼前清澈的溪水与两岸奇特的石灰岩地貌【注13】,一时竟有些恍惚。

“‘樊禽怀故岑,沼鳞念旧潭’【注14】。”刘珵看着水中自在游弋的鱼儿,轻声叹道,“不知何时,方能重返故土。”她的故土,是那早已覆亡的蜀汉,是那锦官城【注15】的温柔风月,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孙曜默然。她的故国吴虽尚存,然国君暴虐,朝政日非,此次南征,名为收复失地,实则劳民伤财,前途未卜。她看向刘珵,见她秀美的侧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心中亦感酸楚。她伸出手,轻轻揽住刘珵的肩膀,柔声道:“‘峦叠川萦迷樵径,松幽菊粲现墟烟’【注16】。阿珵,莫要过于伤怀。世事变幻,焉知未来?只要我等不失本心,总有拨云见日【注17】之时。”

刘珵依偎在孙曜的肩头,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与力量。孙曜的话语,总是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韧性,让她纷乱的心绪得以稍安。她侧过头,看着孙曜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微微扬起脸,嘴唇几乎要触碰到孙曜的脸颊,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脸上飞起两朵红霞。

孙曜亦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身体微微一僵,心跳骤然加速。少女之间那份纯粹而炽热的情感,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在这一刻熊熊燃烧起来。她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刘珵羞赧而又带着期盼的眼神,心中充满了怜惜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甜意。她缓缓低下头,在刘珵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这个吻,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在两个少女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刘珵瞬间睁大了眼睛,脸上红晕更甚,心跳如擂鼓一般。孙曜亦是满脸通红,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与温度。周遭的山风、溪水、鸟鸣,仿佛都成了这无声告白的背景。她们都明白,从这一刻起,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知己,超越了姐妹,抵达了一个崭新而又令人心悸的境地。

便在此时,负责警戒的士卒忽然发出了低低的示警声。陶璜立刻警觉起来,示意众人隐蔽。孙曜与刘珵连忙收敛心神,藏身于大石之后,屏息凝神,向外望去。

只见远处河谷的拐弯处,出现了一队骑兵,约莫二三十人,衣甲鲜明,旗帜上赫然绣着一个“晋”字!看其行进方向,正是朝着他们这边而来。

“是晋军的斥候【注18】!”陶璜压低声音道,“速速隐蔽,莫要惊动他们!”

众人连忙伏低身子,借着草木与岩石的掩护,大气也不敢出。晋军骑兵缓缓行来,马蹄踏在溪边的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为首的一名晋将,面容精悍,目光锐利,不时扫视着两岸。

孙曜与刘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们距离晋军不过百步之遥,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刘珵紧张得手心冒汗,下意识地抓紧了孙曜的衣袖。孙曜则强作镇定,一边安抚地拍了拍刘珵的手背,一边仔细观察着晋军的动向。她注意到,这队晋军似乎并非漫无目的地巡逻,而是沿着溪水逆流而上,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难道……他们的行踪暴露了?孙曜心中一紧。

当南国的丛林溪谷间暗藏杀机之时,北方的洛阳皇城内,却依旧维持着它固有的秩序与威严。时序推移,泰始四年的冬雪渐渐消融,宫苑中的梅花【注19】已然绽放出点点寒香,预示着春日的脚步已然不远。

太极西堂之内,依旧是暖意融融。司马晟、曹襄、刘祎三人,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宫廷“学习”后,对于整理文书、分类奏章之类的工作,已是驾轻就熟。她们依旧穿着男子常服,司马晟的英气,曹襄的文雅,刘祎的灵动,三种不同的气质,在这肃穆的宫殿一隅,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这一日,她们正奉命整理一批来自各州郡关于推行《泰始律》成效的回报文牍。竹简与帛书堆满了案几,散发出淡淡的墨香与陈旧的气息。

司马晟手持一卷来自冀州【注20】的奏报,眉头微蹙。奏报上言辞华丽,盛赞新律之宽仁深得民心,然于具体实施细节、遇到的阻碍以及成效数据,却语焉不详,多有粉饰之词。她将奏报道:“‘徒法不足以自行’【注21】。律令虽善,若地方官吏奉行不力,或阳奉阴违,则与一纸空文何异?观此奏报,恐‘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注22】矣。”

曹襄放下手中一卷关于豫州【注23】屯田事务的文书,轻声道:“地方之事,盘根错节。世家大族势力深厚,新律虽颁,欲撼动其固有利益,谈何容易?昔日先父【注24】在位,亦尝欲整顿吏治,抑制豪强,然终究……”她声音低沉下去,眼底掠过一丝黯然。父亲曹髦试图挑战司马氏权威而殒命的往事,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刘祎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卷荆州【注25】呈送的祥瑞【注26】表,听闻此言,亦凑趣道:“是啊,我听宫人说,有些地方的官吏,名为宣讲新律,实则借机敛财,百姓苦不堪言呢。”她虽年幼,却因身份特殊,得以接触到宫中一些底层的信息,反而比身处高位的司马晟更能听到一些真实的声音。

司马晟闻言,面色更沉。她虽贵为帝女,然自幼好学,又得父皇允许旁观政务,深知治国之难,尤其担忧这些弊政会动摇新朝的根基。她看向曹襄和刘祎,低声道:“阿襄,阿祎,此事……我等或可……”

她话未说完,曹襄却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她噤声。曹襄比司马晟更了解这宫廷的生存法则,也更清楚她们如今的身份——名为”皇子”、“公子”,实则带有质子的意味。她们可以在这里学习、观察,甚至做些无关痛痒的文书工作,但若想干预政事,尤其是揭露地方弊政这等敏感之事,无疑是“取祸之道”【注27】。

“阿晟姐姐,”曹襄换上温和的语气,指着案几上另一堆文书道,“这些是关于擢用嵇侍中【注28】、阮给事【注29】等人的相关文书,陛下命我等整理归档,还是先将此事办妥为好。”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司马晟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曹襄的顾虑。她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道曹襄所言有理。她们如今羽翼未丰,行事确需谨慎。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拿起关于嵇绍等人的任命文书,仔细看了起来。

这些文书中,不仅有吏部尚书山涛的举荐表,还有中书省草拟的诏书副本,以及一些朝臣对此事的议论。司马晟看到了裴秀、荀勖等重臣对嵇绍、阮咸等人的赞誉之词,也看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例如有人担忧阮咸性情放达,恐不适官场;有人则对起用嵇康之子表示疑虑,认为有伤“名教”【注30】。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注31】。”刘祎看着那些质疑阮咸的言论,忍不住嘀咕道,“阮咸先生那般有趣的人物,若真要他循规蹈矩,岂不无趣?”她素来向往竹林名士那般洒脱不羁的生活。

曹襄则对关于嵇绍的任命更为关注。她轻声道:“嵇侍中能得起用,足见陛下不念旧恶,唯才是举之胸襟。‘父债子偿’【注32】之说,本就……不合情理。”她的话语中,既有对嵇绍命运的感慨,也隐隐流露出对自己家族未来的担忧与期盼。

司马晟默然片刻,道:“父皇此举,意在广纳天下英才,以示新朝气象。然用人行政,非止于选拔,更在驾驭与使用。‘器不同,则用之有异’【注33】。如何用好这些人,使其各尽其才,又能匡正其短,方是治国之要。”她的话语,已颇有几分未来君主的见地。

三人正低声议论间,忽闻殿外传来宦官尖细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三人连忙起身,敛容肃立。只见晋武帝司马炎在一众内侍与宫女的簇拥下,步入西堂。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晟儿,还有阿襄、阿祎,你们在此辛苦了。”司马炎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司马晟身上,语气温和。

“臣(儿臣)参见陛下(父皇)!”三人齐齐躬身行礼。

“平身。”司马炎摆了摆手,走到她们的案几旁,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堆积的文书,“今日整理得如何?”

司马晟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回父皇,儿臣等正整理各州郡有关新律推行之回报,以及新近擢用贤才之文牍。”

“哦?”司马炎拿起一卷奏报,随意翻看了几眼,笑道,“《泰始律》颁行未久,看来反响尚可。至于用人……山涛此次所荐之人,确有可观者。尤其是嵇绍,朕昨日召见,观其言谈举止,确有其父之风骨,又不失忠孝之心,实乃难得。”

听到父皇亲口称赞嵇绍,司马晟心中亦感欣慰,同时也暗暗佩服山涛的识人之明。

司马炎放下奏报,目光转向曹襄和刘祎,语气带着几分安抚:“阿襄,阿祎,你二人入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宫中生活可还习惯?若有何短缺,或思念亲人,尽管与朕说。”他深知这两个女孩身份特殊,需得时时加以笼络与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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