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宗表情一顿,抬眸,目光清澈坦诚。
“没有。”
“那郡主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在蒙古。”
“什么意思?”
“郡主在蒙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光宗滚了滚喉咙,“五万鹰洋买了你的退婚书。郡主诈死回了蒙古。”
“李光宗……”璟昭听了这话,内心百感交集,有震惊,更多的是感动,意识到自己冤枉了李光宗,愧疚感油然而生,“对不起。那么多钱,我怕是还不起了……”
李光宗没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他的脚腕,西洋绅士般在他水盈盈的脚背上落下一吻,“不用你还。” 说罢,他把璟昭哄上床,示意季全端走洗脚水。季全一出去,他便也要上床去。
璟昭一脚蹬住了他胸口,玩笑道:“想上来,先给本王请安。”
李光宗唇角微微勾起,眼中的宠溺要溢出来了,他站好整理整理衣襟,后退半步,弯腰,行了个标准的鞠躬礼:“请王爷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学奴才李光宗学的有模有样,逗乐了璟昭,“像东洋人。”
虽璟昭没收到清廷正式封王的圣旨,但睿亲王的帽子是铁的,世袭罔替。只因紫禁城的小朝廷忌惮新政府,睿王爷去世后才没立刻下封王圣旨。按清廷规制,他现在已是睿郡王。
“起来吧。” 璟昭故意端着架子,用那种目下无尘的腔调道。看着李光宗真诚谦卑的模样,他才心满意足地让出半边床。
璟昭枕着李光宗胳膊蜷在他臂弯里,脸朝着他胸脯,一只小手若有似无地在男人胸肌上游走,指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有意撩拨。
他仰起脸看男人,眨了下眼睛,问:“那天在戏楼,穿羊皮袄的那几个,是什么人?”
李光宗闭着的眼缓缓睁开:“问这个做什么?”
“我今天……” 璟昭想说在大姐院里看到那个脸上有疤的人,可又怕坏姐姐的名声,话到嘴边改了口,
“我今天看到脸上有疤那个人了,就是在你家戏楼吃酒那个。他来我家送二姐的信,我就是好奇,送信的人怎么一副土匪模样,看着怪吓人的。” 璟昭试探着。
李光宗眼底飞快掠过一抹杀气,“跟货船的水手。”
“水手?他们还管送信吗?”
“也许吧,他们私下的活计我不太清楚。” 李光宗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他把璟昭往怀里拢了拢,搂紧,下颌抵在他的头顶,“睡吧,别想这些了。”
五更天,金府的大门被雷得震天响。由于金府被土匪洗劫过,云瑛把原先的门房遣散了,目前没有人值夜守门,入夜季全会来倒插上。
李光宗昨夜进来时,正赶上季全插门,他是二话没说就闯了进去,季全拦也没拦住。
李司敲了半天,才吵醒在扶光苑守夜的季全,跑来开了道门缝,探个脑袋,“李家的,你有什么事?”
“我们家大爷呢?”李司嗓音嘶哑,听上去有点急。
“还睡着呢。”话音还没落,李司粗暴地推开门,抬脚就往里进,“在哪个院?”
“诶诶,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规矩!”
李司命令道:“带路!”
“我又不是你们家奴才!”
李司两个眼珠子瞪得跟猫头鹰似的冒着青光,像要啄了季全,吼道:“带路!”
季全脖儿一缩,心里嘀咕:和你主子一样,都是登徒子!
很快,李光宗脚底生烟,怒气冲冲地从金府出来了。
李司刚刚在扶光苑外紧急禀报,二少爷扔下新婚少奶奶跑了!
真是大胆!
墨竹轩内,才过门一晚的周洛萍身着红嫁衣,端正地坐在喜床上,盖头都未曾揭开。
时间回到昨夜,周洛萍满心期待地等着新郎官来挑红盖头。可李光逸却迟迟没有行动,只是坐在案前,安静地写着字。
许久,他才撂下笔,走到新娘身边坐下,道:“周小姐,我坦白的告诉你,我不是一个能让你托付终身的男人,我心里早已有了别人,与你成婚,不过是命运的阴差阳错。如今山河破碎,
国家正处危难之际,身为男儿,自当挺身而出,报效祖国 ,而不是被困于这封建婚姻的枷锁里挣扎。我不能耽误你的人生,你应该去追寻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外面广阔天地,我们都应该做一只自由的鸟儿,去寻自己的方向……”
周洛萍是个老实本分的农家女,有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她道她等他,李光逸道不必,前途未知,也许他没有命再回来。塞给她一张前往欧洲的船票和一笔他自己攒的私房钱,说:“周小姐,回家还是远行,你选,李光逸对不住你。”
李光逸走了,他什么都没带,就那么孑然一身走的,看来,这个家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周洛萍识大体敬好汉,在心里成全了一心要报效祖国名义上的丈夫,她坚强地没有哭,直到天亮,才让陪嫁丫鬟将此事通报给李府管家。
管家得知后,立刻让李司去找大爷。
李光宗赶到,周洛萍自己揭开了盖头,扑跪在他脚下,眸中荡着水光,“大爷,洛萍没用,没能留住二爷,甘愿受罚。”
李光宗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还是有底线的,不会对一个女人发脾气,强压着内心的怒火,“他什么时候走的?”
“昨夜亥时。”周洛萍小声回。
李光宗鼻腔直喷气,拳头握得咯咯响,几乎是咬着牙对李司说的:“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转身之时,案上一纸信笺刺入眼帘,他走过去,拿起来看,——休书。
言辞间都是李光逸对自己的批判,望周家小姐再觅良缘。
弟弟走了,一句话没给自己留,李光宗心口生生发疼,又缺了一块。
他心酸地闭了闭眼,真的做错了吗?
他问自己。
*
流云缓动,时光如矢。
须臾间,已是盛夏。
李光逸杳无音讯,但李光宗没放弃找他,一批又一批的人派出去,踏遍了大江南北。
蝉声嘶鸣,聒聒噪噪,珍玩雅集的自鸣钟“铛铛”地敲了十二下。
正是晌午,骄阳似火,空气中弥漫着滚滚热浪。
璟昭穿着一身轻薄的夏衫,站在柜台后面。胳膊肘随意地撑在台面上,一手拿着竹扇扇风,一手翻着账本,笑得合不拢嘴。
一套五百块收的明代茶具,转手卖了五千块。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就是古玩界的玄妙。
不过,璟昭是月月开张的,他的经营方式和别的古董铺子不太一样,他不单靠收售真古董营生,日常开销靠的是卖各类仿古摆件。毕竟谁家要开个酒楼茶馆谁舍得用真古董装点门面?那还不得招贼。
“章……” 璟昭刚想喊章邯过来一起对对账,顺便给他和他八叔结算工钱,话到嘴边才想起,自己给这俩人放了午假,这会儿他们怕是在哪个馆子里喝得不亦乐乎。
“你好。” 一个身穿棕色西装的男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金边眼镜后的目光,温润如玉,他摘下礼帽的动作,优雅大方,明显的西洋做派,璟昭一瞧,就知是留过洋的,人家叫绅士。
“先生,需要点什么?” 璟昭绕出柜台热情地迎上去。
男人梭巡着店内光景,左侧会客区后大大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各色瓷器,右侧粉墙上挂满了字画。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这些画……都是赝品?”
“先生好眼力,您一看就是行家,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 璟昭解释,“这些都是样品,真品在我的藏宝室。您要是相中哪幅,我马上叫人去取。”
璟昭引着客人欣赏墙上挂着的《秋林幽居图》,娓娓介绍起来,“这幅,是乾隆爷时期宫廷画师所绘,山势构图取法倪瓒,笔墨清润……”
又指向另一副,“这幅《苍岩飞瀑》,是明末画家张玉凡之作,笔触雄浑……”
男人似乎对这些仿画兴致缺缺,倒是对璟昭很有兴趣,频频打量璟昭,那欣赏的目光从他白净的脸蛋儿流连到他纤细的腰身,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最后来了句:“早闻金老板大名,京城……今日一见,是误会,不是狼,竟是画里走出的谪仙。”
璟昭嘴角一咧,觉得他的话很恶心,“先生过奖了,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堪比不上西汉东方朔,更比不上诗仙李太白,担不起这名号。”
男人笑笑,忽指墙中间那幅《潇湘图》,“这幅,可有真迹?”
哎,要说古画嘛,璟昭乐意奉陪,“自然有,”他面露得色,“不过这幅恕不出售。”
“这是为什么?”
“它可是我的镇店之宝,画没了我的生意可就垮了。”
“不知慕某今日能否有幸一观?”
璟昭笑着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本店有个规矩,想观潇湘图真迹,需得在本店累计消费这个数。” 他伸出四根手指。
“四千块?” 男人有些吃惊。
璟昭也被他的话惊到了,四千能买套院子了,他又不是黑商,连摆手解释,“四百。潇湘图乃南唐画家董源的稀世之作,四百能瞧一眼真迹,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亏不着您眼。”
“好。分期。” 男人倒也爽快,花五十洋买了对仿唐三彩工艺的小瓷马。付完钱后,他掏出一张小卡片放在柜台上,道:“我的名片,金老板下次见。”
璟昭拿起卡片一看,上面写着:姓名,慕尚远,信贷与金融投资专家,上海金融工会成员,中国银行总经理……
原来是个银行家啊。
说起这潇湘图能成为镇店之宝,还得好好感谢章邯。当时,一个落魄旗人拿着这幅画来卖。章邯见画眼睛都直了,问他想卖多少,旗人巴掌一伸,五千。
那旗人怕是祖上留下的宝贝都不认得,章邯硬是压着内心的狂喜把价钱压倒了三千八。这画在行家眼里,少说值十万大洋,当真是捡了个天大的漏。
“金兄!出事了出事了!”章邯跌跌撞撞冲进门,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怎么了?”
章邯扶着门框气喘吁吁:“裕郡王,呸,您八叔,让人抓走了!”
“什么!谁抓的?!”璟昭撂下了茶壶。
“孙掌柜,说他偷东西!”
“走走走,去看看!”
璟昭忙跟着章邯出了门。
街头的宝云阁门口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几个穿短打的闲汉对着门里指指点点。
“这裕郡王,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如今还干起偷东西的勾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龙子凤孙沦落到偷鸡摸狗,你说说大清朝能不亡吗?”
璟昭费力扒开人群挤进去,望去宝云阁,只见他八叔俩胳膊被向后铐着,两个巡警一左一右牢牢摁着他的背。
“丢人现眼的东西!”璟昭骂了句,随后走了进去,“巡警大哥,孙掌柜,这是怎么了?”
孙掌柜阴阳怪气:“怎么了?裕王……也改了姓金了吧,这金丰泰偷我的东西!”
“偷什么了?”
“璟昭,叔叔没偷东西,他们诬陷我!”丰泰急得直跺脚,“好大侄儿,你得相信叔叔,我们可是一家人!”
“你闭嘴。”璟昭白丰泰一眼。
孙掌柜:“昨儿下午,他上我这来看画,我念他曾是王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就把我那潇湘图拿给他一观,谁知,我就倒杯茶的功夫,这厮连人带画一同消失了。当时店里就他一个客人,不是他偷的还能是谁!”
丰泰不服气地呸了口,“你可别放屁,我没偷!当时打眼一瞅是赝品,不屑于看,爷走了!”
孙掌柜:“老夫做这么多年古董生意,在古玩商界也是有一号的,难道还看不出来真假?若是赝品你偷它做什么?谁会偷一个不值钱的赝品?”
璟昭心里清楚,他八叔肯定没偷,真品在自己手里,那赝品老画师的徒儿都能临摹出来,一文不值,偷它作甚。
璟昭:“孙掌柜,抓贼可得讲证据。”
“当然。”孙掌柜话音一落,从人群里走出几个年轻人,“他们都瞧见了,昨儿下午金丰泰抱着画从我店里跑了,我派人去追,他腿倒腾的比兔子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