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东西?
何时钻到她脖子里的!
李不缺抓住其中一根芽蔓,咬咬牙一狠心,发力扯了下来,这一下疼得李不缺差点昏死过去,好像生撤出一根血管似的。
她颤巍巍地看向刚刚被扯出来的芽蔓,鲜绿的嫩芽牵连着血肉神经,肉芽一抽一抽地躺在她的手中,像是一根活物。
异物感从后脊往她体内钻,李不缺大感不妙,不做丝毫犹豫,抽出腰间短刀,一手扯住那颗种子的位置,一刀落下,连皮带肉将这种子割了下来。
顿时间整个后背都被血液浸染。
李不缺将手中之物掷到地上。那是一颗鲜红的,心脏般不断跳动的种子,它的外部包裹着织网状叶衣,形态类似镂空的鎏金香囊。
它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剥离,藤足在血肉之间游动,想找到一个新的钻入点。
出血和疼痛让李不缺已经没有办法站住,只能抵着桌案,硬撑着让自己不摔下去。而体内的藤蔓感知不到种子,开始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连带着大部分的肌肉出现了剧烈痉挛。
而诡异的是,看着那颗种子,她竟然下意识地想要往它的方向爬。
县衙外,竹山忽然感觉到一股让他很不适的、十分熟悉的气息,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冲向县衙。
“柳二!你做什么!”沈晏下意识要追过去把他抓回来,却被叶祁定在原地。
“精心凝神,莫要妄动。”
此时县衙上空的魔气已经激烈地翻动起来,像是倒置的,彻底被搅浑的水底。
眼看时机成熟,沈晏和叶祁立刻拔出了横刀,以刀为引,发动了早已准备好的镇魔法阵。
翻腾的魔气上升到一定高度,撞上一堵无形的墙。这堵无形的墙慢慢下压,收缩,压得魔气越来越低。
县衙大堂中,李捕头瘫倒在地上,大量失血和体内暴动的藤蔓让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爬起来,她手里紧握着刀柄,死死地盯着血肉里那摊东西。
藤蔓以种子为中心向四周蔓延,攀爬,如同牢狱一般将整个大堂包裹起来,密不透风。
李捕头看向手中那把形貌再普通不过的短刀,深吸一口气,咬咬牙,慢慢从地上挪起半边身子,此时藤蔓已经覆盖了整个下半身。
她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想要刺入那颗被藤蔓层层包裹的种子,以她现在的气力恐怕已经做不到了。
虽然她没什么法力,但她的直觉向来很准确。如果让这颗种子吞噬自己,可能会让此前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
而且老杨已经走了,县衙如果再发生什么异变,就没有人会给季田百姓们兜底了。
老杨说过,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此时,当有所为。
于是她思忖了一会儿,调转了刀口,对着自己。
闭上眼睛,心一横,猛地用力刺了进去。
“不缺——!!”堂外竹山隔着藤蔓看到短刀没入李不缺心口,顿时目眦欲裂。
天幕中无形的墙已经压得极低,魔气也愈发混乱地横冲直撞起来。身在其中,寸步难行。竹山此刻也不顾沈晏和叶祁是否会发现他的法力,拔剑而出,灵力激荡,瞬间冲出了一条空路。
他一剑劈开了大堂的缺口,冲入堂中。
却见堂中白火灼灼燃烧。
在『明镜高悬』四字牌匾之下,枯白的李不缺半跪在在地上,抱着满身染血的李捕头,目光平静淡然。
她缓缓地拔出了她胸口的短刀,在袖子上抹了两把,然后收回腰间鞘中。
李不缺抬起头,灰白的眸子隔着火幕对上那双翠色的眼睛,没有半分喜怒可辨,她只是平静地指向堂下那颗叶衣外壳被烧出破损的种子。
那个东西,她曾见过的。
在斩杀血煞的时候。
但又不完全一样,它似乎更小,颜色更灰暗,包裹着它的叶衣像是血肉组织而非植物。
竹山也一眼认出了这酷似魔种的东西,心下大惊。魁煞百年一出世,可此前李不缺他们已经斩杀了魁煞,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诞生新的魔种?!
一种奇异的,想要获得力量的念头萦绕心间,几乎是同时,李不缺和竹山对魔种发动了攻击。
魔种眼见蛊惑无效,下一刻又想把二人拖入幻梦境之中。
幻梦影响之下,竹山迟滞了片刻,而李不缺的白火则毫无阻碍地直扑过去包裹了魔种。
竹山也反应极快,赶在镇魔法阵彻底压下之前,捞起李不缺,逃出了季田县衙。
在熊熊白焰之中,县衙慢慢地垮了下去。
镇魔法阵亦将此地妖邪尽数碾碎,无一逃出。
李不缺站在县衙门口,木木然地抬头看着,县衙的木头被烧嘎吱作响,然后逐渐开裂,垮塌,带着整个建筑,哗啦啦地瘫倒下来。
那大门的门栓,她还特意好好地擦洗过。
真可惜。
季田的一场大梦终究是醒了。
她坐在大门口,迟迟不肯离开,看着除妖司的刑探们进进出出收拾废墟残骸,嘴里一直咔咔地嚼着冰糖,嚼到嘴里甜得发苦。
刑探们不去问这个坐着发呆的白发姑娘什么来头,她也不吱声。
竹山坐在她身侧,也不言语,只静静地同她一起看着。
李不缺的情绪是鲜少外放的,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这样沉默地看着,此时此刻也看不出来是惋惜还是伤心。
但沈晏觉得,她应该是很伤心的。她一伤心或者焦虑的时候,就会吃很多很多糖。
旁人总说『鬼差』是无情绝义之人,心如铁石,嗜血滥杀,已不能知世间喜怒哀乐,沈晏知道不是这样。
她比这世上很多人都心软。
如果来到这里处理此案的是其他的除妖司刑探。那么杨恩明就是此魔窟的罪魁,是已经被寄生异化的妖魔,不能再以人视之。
而以李不缺的本事,处理掉季田县衙可以有一万种更加轻松的办法,可她偏选了这一种。
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死』。
季田的百姓们睡了一夜长梦,醒来之后,一切如常。
县衙又走了水,杨大人升迁赴任去了。
京城来的大人带来了一位彬彬有礼的青年来接任县令,听说是今年的新科举人,还曾是杨大人的门生,百姓心中便安定许多。
县衙给新任县令在衙门对面找了个院子,充做临时衙门。一时间新衙门里忙忙碌碌,转移案卷和犯人费了好一番功夫。
但新县令总觉得后脊发凉,因为那个戴着面具的白发女子总是远远地、冷冷地、静默无语地盯着他,叫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姑娘不知名姓身份,只知她跟叶侍郎是说得上话的。上次见他们交谈,他侧耳一听,听得什么“京城”“陛下”之类的,就不敢再听了。
她杵在新衙门,既不说话,也不干活,更不肯离开,就只是呆在那,摸着狗,然后用她那只永远沉寂的灰白眼睛盯着你,叫你夜里做噩梦都能梦见。
常在她身侧的两位公子倒是通情达理得的多,新衙门的置办还多亏了他们二位出钱出力。
提到那个白发姑娘,他们总是宽慰他说不必惶恐,她并无恶意,她若是有恶意,你此刻就已人头落地了。
哪怕这话听起来并不像宽慰。
县令为老师立了衣冠冢,打算悄悄拜祭,可一回头,那白发姑娘站在那,又默默地看他。
“姑娘,你究竟是何人呢?”
她不言语,也不再看他,只是近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酸梅冰糖放在墓前。
“他是个好人。”她终于开口跟他说了第一句话。“他为季田而死,你莫辜负他。”
县令有些惊惶地应了,抬头对上那只灰白的眼睛,第一次从这只眼睛里看到一种认真而肃穆的神情。
后来不知哪天,那姑娘突然消失不见了,连带着那二位公子也不见了踪影。
常在县衙上空盘旋的青鸟或许也跟着他们离开了。
她究竟是什么人呢,县令始终没搞明白。
回到案头,镇纸旁压着两颗酸梅。
他尝了一颗,酸得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