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缺记性不太好,但素来记仇。
若是得罪过她,躲到天涯海角都无用。
更何况,是得罪了她两次。
此前长生教大多暗中行事,除妖司虽然有分神盯着,但总归不觉得这帮人能成什么气候。加之京城分部早已被李不缺连根拔起,就更不足为虑。
如今季田事发,他们才终于清楚地认识到此教的危险性。
除妖司中有擅咒法灵术的道人,在研究了鬼差带回来的半个种子残骸之后,得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这是人造之物。
因为无论是魔种还是妖种,终归是天生地养之物,本质自然。虽然邪,但始终完全遵循天地自然的法则,仍在五行之中。
但这颗怪种,性质外形与魔种酷似,其枝叶看似草木,结构上却与植物截然不同,有着非自然姿态的畸形和规律。以灵力驱之,种子还能反应出相对应的符文。
比起一颗种子,更像是什么邪法术门所造的法宝。
除妖司猜测,长生教选择了季田衙门,正是看中了杨恩明的秉性和临死时强烈的执念。执念可为此物提供养分,同时又不会导致结果过于外显,被除妖司所察觉。
一个能够长期观察效果的地方,正是可以了解此物效用的最好选择。
赵煜看着送呈的情报,越看越心惊。长生教屠县衙、投放此物已是三年前的事情,那么如今他们手中会有多少这样的东西,又会把此物改进到什么地步?
这三年中暗处又会有多少个“季田县”?
这个结果虽然惊骇,但也不得不上报给陛下。
不出所料,陛下震怒不已,将赵煜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并放了话道,若长生邪教不剿尽,除妖司也不必再存。
李不缺之前杀得长生教的人头滚滚,还曾让赵司长头痛不已,但今日再看,赵司只觉得她杀得还不够多。
毕竟接下来,除妖司也要开始杀得人头滚滚了。
因长生教之事,李不缺久违地回了一趟京城,身为除妖司通缉榜的头号通缉犯,却大摇大摆地杵在除妖司院子里招猫逗狗,周围竟无一人敢上前缉拿。
她这次回来算是陛下的意思,虽然陛下也没让她这么光明正大地四处溜达就是了。
“……鬼差怎么回除妖司了?她消罪了?”有人小声问道。
“没有消罪,司长的意思是……你们要是有谁有那个本事把她捉拿归案,依然作数。”
众人看了眼院中的白发鬼差,不约而同地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谁都不太想被写到鬼差的生死簿上。
钱小妙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心情复杂地远远看着。
李不缺是老爹的养女,总归算是她的妹妹。但她讨厌李不缺,李不缺也讨厌她,相看两厌的实在没必要很熟。
可老爹很想她,钱小妙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叫她晚上回去吃顿饭。
周围那些交头接耳丝毫没有影响到李不缺,她乐此不疲地摸着除妖司那只叫貉子的看门狗,急得大黄在旁边直绕圈。
直到赵司派人来喊她进去。
她这一起身,周围人都哆嗦一下。
赵司跟李不缺谈了谈,他的意思是把部分合作抬到明面上,之后有关长生教的消息双方联系不再走暗线,而是通过除妖司的官方渠道,这样各州除妖司能更快地得知长生教线索。
这对李不缺来说无所谓,她没有任何损失,无非是要被魔道同修骂几句,反正他们平时也没少骂。
以及,皇帝陛下希望她能进宫看看,这不是宣召,就只是朋友之间的递话。说是这么说,可在赵煜这样的臣子眼中,这便已经算得上口谕。
但李不缺好像听不懂话外音似的,一听不是圣旨,就很随便地拒绝了。
“就说我九宫坐煞位,进宫会妨他。”
“……”这种理由若是换成别人,都够治罪的了。
此间事了,她便不多做逗留,临走时却被钱小妙叫住了。
钱小刑探结结巴巴地问,晚上要不要去家里吃顿便饭。
她紧张着观察起面前之人的反应。李不缺没有任何表情,淡漠地看着她。
在钱小妙看来,李不缺确实与过去大为不同了。以前的李不缺虽然也拒人千里之外,但总归还是个活人,你是能感觉到她的喜怒哀乐的,她是有活气有生机的。但如今站在她面前,却好像是在面对一滩死寂的深潭,漆黑,平静,冒着寒气。
“好。”她平静地回道。
钱小妙以为自己听错了,刚要再问,人已走了。
晚间,老钱家门外,李不缺困惑地看着身边提着大包小包的竹山,不太明白他这个架势是要干什么。
从早上跟他提了一嘴晚上去老钱家吃饭开始,他就开始东奔西跑地不知道在置办什么东西。
李不缺去老钱家吃饭没带过礼——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上门吃饭要带礼。
总之她是不大理解的。
竹山胳膊上挂着几大包礼物,怀里抱着几个盒子,敲门之前又很是注意了一番自己的仪容仪表,确保一丝不苟。
“这毕竟也算你第一次回门……”他小声道。
“哈?”
与竹山所想象的回门不同,他俩一进门,老钱那双精明的目光就落到了竹山身上。
“傀?”
老钱的眼光是足够毒辣的,他只一眼就看出来李不缺身边这个酷似初五的男人,是一具傀,还是一具上好的生傀。
但他没继续说什么,也不追问李不缺从何处寻来这东西。
今天这顿饭准备的都是李不缺以前爱吃的菜,饭桌上,老钱絮絮叨叨地问着李不缺最近的生活,又去哪忙活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李不缺鲜少回应,吃饭也是安安静静的,好像她来到这里,就真的只是为了吃一顿饭。
面对老钱,她既没有办法像很亲近的后辈那样说话,也没有办法像疏离的陌生人那样说话,所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不说。
她本可以像季田的李捕头那样,开口跟老钱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隔阂似的。可她开不了口。
她只能沉默。
最终这顿便饭在令人窒息的尴尬中结束了。
老钱耷拉着头,掩饰不住的沮丧。
李不缺留下了竹山买的那些大包小包的礼物,临走时,她看着老钱,低声说了句:“保重身体。”
晚上回到客栈里,李不缺异常的沉默。她龟缩在黑暗的房间里,眼睛空洞洞地看向前方,焦虑地嚼着冰糖。
她终于意识到,很多事情是再也回不去的。
那只空洞的灰白眼睛,又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泪水顺着面颊,犹犹豫豫地摔进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