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对那片灰白色荒原有着本能的厌恶和抗拒,只是身处其中,便觉得烦闷,喘不上气来。
大黄的背上没有马鞍,全是油亮的毛发,沈晏坐不住,但又不敢抱着李不缺的腰,便只能死死抓着一缕狗毛。
结果大黄一个甩尾就几乎把他甩飞了出去,让他不得不抱紧李不缺的腰,尽管这样看起来又怂又没骨气。
和她看似瘦削的外表不一样,她的腰是极其有力而结实的,沈晏甚至可以感受到一些肌肉的轮廓。
这是一副在长年累月的战斗中养成的躯体,坚韧,锋利,强健,但受限于早年间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磨难,才让她的个头这么小,看起来这么瘦削。
像她的短刀似的,比起那些长枪横槊,看似少了许多威慑力,但取人性命只在呼吸之间。
如果她出生在更好的地方,也许会别有一番成就。沈晏想。
七十余里,片刻便至,沈晏一下来,双腿一软先跪到地上一阵猛吐。肚子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了,吐完水就开始吐胆汁,看着像是快要吐死的样子。
李不缺拍了拍狗,又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沈晏,起伏不大的表情里,略含着一些怜悯,以及轻蔑。“我现在不干收尸这行了。”
沈晏虚弱地斜撇她一眼,想骂回去但是没力气。
“小白……你……知道哪里能先……整理一下仪容么……”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浑身已经乱七八糟的沈晏终于开口。
“义庄。”
“……”
沈晏幽怨的眼神终于让李不缺生出了丁点的负罪感,她挠了挠下巴,想起一个地方。
竹山的别院。
自从成亲之后,别院一直空着,离这里也不远。
沈晏本以为她会带自己去相熟的农家或者什么客栈之类的地方,结果到地发现是个极尽雅致的园林,精致华美,不亚于那位白狐公子的府邸。
“没走错吗……我们?”
李不缺点点头。
园中侍从提灯恭敬地迎上来,引他们二人前往客舍。
园中似乎少有客人,客房里没有替换的衣物,让侍从去找件衣服来,侍从也很为难。
这是竹山的别院,自然只有竹山的衣服,众所周知,二公子极爱洁,要把他的衣服借别人穿,他定然不会同意。
“拿侍从的衣服给他就好。”李不缺打了个哈欠。
她一整夜都没睡,又损了气血,实在很困困,坐在客房门外的石阶上就直接睡着了。
侍从们很快准备好了热水和全新的侍从衣裳,又将沈晏来时走过的路擦洗了一遍,确保没有一点沾污。
浸泡在在温热的水中,沈晏多日奔命,第一次完全放松下来。他身上的伤口,这几日发炎化脓的地方都已经奇迹般地愈合了,甚至连一些陈年旧伤都恢复了。
是小白。
他似乎还没来得及道谢。
待到梳洗完,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想出来寻李不缺说声谢谢,门只开了一条缝,便见到月下庭院中,一位戴着木制面具的玄衣公子,步履匆匆地行来。
那人看到石阶上闭目而眠的李不缺,步伐更焦急了。
“夫人!”他开口唤道,语气焦急。
沈晏心中一紧,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是柳二公子。
戴着面具的柳二公子在快要靠近李不缺时,脚步平缓渐渐平缓,他半蹲下身子,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李不缺的肩。“夫人?”
似乎是因为某种平衡被打破,李不缺直接向一边倒了下去。
“不缺!”
“小白!”
二人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声,亦是同时做出了接住她的反应。
李不缺落在竹山的臂弯里,竹山的目光则与沈晏相对。
沈晏伸出的手尴尬地收了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沈晏能感觉到一种非常明确的敌意,但这敌意下一秒便散去。因为竹山已经捉起了李不缺的手腕,静心听起了脉。
他神色中的慌乱渐渐散开,但眉头依旧紧锁。
随后他将李不缺打横抱起,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沈大人请自便。”
比起刚吵了架的夫人半夜带回来一个男人,竹山更在意的是,只这么一日不见,她怎么就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血气亏损,识海空虚,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亏她还能带着个活人走回来,若换做旁人,早就昏死过去了。
竹山实在心疼得要命,动作小心极了,像是怀抱着什么名贵的瓷器。他把李不缺安置在他的卧榻上,轻手轻脚地脱下外衣鞋袜,盖上丝被,及时喂下护心补气的药丸,又唤人去煮药汤。
她的手冰凉,整个握在手心也捂不暖。
“你怎么……总是这样呢……你叫我该怎么办?”
但还好,还好她没有离开。
李不缺的梦里,一团混沌,她似乎走在一片没有尽头的冰冷沙漠里,干渴,疲倦,只想躺下来,把自己溶进沙子里。
或者干脆变成一具冻尸,埋进沙堆中。
忽然间,似乎有什么苦涩的液体渗进了嘴里,苦得要命,她宁愿渴着也不想喝,但偏偏有另一股柔软温热的力量强行撬开她的口舌,硬是将那种苦涩的液体送进了她的喉咙。
这点点的温热顺着舌腔慢慢滑进了胃中,虽然苦涩,但似乎缓解了些许的寒冷和疲惫。
她蜷缩在沙子里,想把这仅有的温度存起来,但却被一双臂膀捞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很乖巧地低头猫着。她的骨架很瘦小,一放松下来,整个人都陷入了来者的怀抱之中。“是阿竹啊……”
他是这冰冷沙漠里唯一一个热源,她很自然地往温暖的怀里又蹭了蹭,撒娇般的发出很小的舒适的嘤声。
梦里的李不缺总是要坦诚许多的。
醒来的李不缺是不苟言笑的,即便面对竹山,也不会完全放松,他们之间始终都有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疏离,似乎她面对的是竹山,是柳二公子,但偏偏不是阿竹。
但是在梦里,她会像许多年前的李不缺一样,温软放松地唤他“阿竹”。也会仰着头,顺从地接受他的吻。
他轻轻地啄着她的唇,她苍白的脖颈,这时候她会很小声地轻哼,就好像在梦里他们才是心意相通的夫妻,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容忍回应他的每一分僭越。
逐渐收紧的怀抱像枷锁一般将她紧紧地缚在他的身上,似乎生怕她化成沙子从缝隙里溜走,近到他们每一次的呼吸起伏都能够感受到对方。
她实在太疲惫了,连在梦中都困倦不堪。苍白脆弱得好像随时都会化进这片沙漠里。
“阿竹……我好想你啊……”她的头搭在他的颈间,低声喃喃,呼出的气息扫过他的颈窝。
“……阿竹一直都在。”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嗯……阿竹……”她迷迷糊糊地啃啃了嘴边的东西,在他的锁骨上留下浅浅的牙印,一声轻轻的吃痛声后,她的脑袋被一只手扶起来,然后便被覆住唇舌。“唔……”
天亮之后,李不缺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竹山,她的眼神里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语气也平平淡淡的,与梦中的态度判若两人。“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