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师对那姑娘格外疼爱,对她连笑容都更多些,直到那个姑娘也参加了一次采凉。
那姑娘回来的时候时候整个人都是惨白的,李不缺抱着大黄远远看着,大抵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
起先那姑娘看起来还像往常一样,除了受了点惊吓之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独自出门采买也照常回来,上师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然后在一个月后的某一次采买,她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李不缺认为她算得上冷静聪慧,但……还不够。没过多久,她就和两个师兄奉命拿着子母虫去寻她,准确的说,寻她的尸体。
被虫子啃空的尸体。
只剩下空的,被骨架撑起来的皮。
李不缺有些难过。
在师门之中,这种事情太平常了,来收尸的弟子甚至都没有什么情感波动,麻木地浇上火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很快就不会有人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女弟子。
只有李不缺记得,她喂过大黄两根肉条。
在这个糟糕透顶的地方,李不缺最先学会的是人的一百种吃法,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魔修术法,其实依然是人的一百种吃法。
有时候李不缺甚至在想,编写出这些书的人,得杀多少人才能钻研出这些东西。
虽然她对吃人这一项活动的创新没有什么太大兴趣,但修为确实是实打实地涨了。伴随着身体里魔气的愈发充裕,李不缺开始常常做噩梦。
她梦到自己在一个游荡着无数怪物的黑色荒野,那些怪物长着不似人间活物的形貌,饥饿地找寻一切可以塞进肚子里的东西。它们似乎看不到她,只是在游荡。
可随着魔气增长,梦出现了改变。
一个怪物,看向了她。
越来越多的怪物,看向了她。
然后,大火,灰白色的大火把一切都烧了个干净。
在一场又一场梦中,那火焰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烫,直到她睁开眼时,那火仍然在烧,在她的身上烧起来。
滚烫的灰白火焰立刻烧焦了她的皮肉,她哀嚎着跑出去找水,师兄弟们跑过来往她身上泼水,可那火焰遇水丝毫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滚烈地烧着,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烧。
玄真上人来了,却不帮她,反而怪异地笑起来,看她在地上尖叫着打滚,看她的半个身子都被火舌吞噬。
“这可是你的福气,小鬼!你修得了魔火!”他满意地大笑,视线中多了几分贪婪。
李不缺不记得那火是怎么灭的了,她只记得好疼,好疼啊。
被火烧焦的皮肉结痂,开裂,化脓,感染。李不缺躺在屋里躺了四天,高烧烧了四天,她的意识模糊,只能感觉到疼,一刻不停的疼,她尖叫,哀嚎,直到嗓子嘶哑。
没有人来管她。
只有大黄呜呜地叫着,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死去。
她有时候能听到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唤她的名字,飘渺又虚幻,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美人。她躺在美人的膝盖上,听不清他的话,但好像看见他在哭。
第五天,她醒了。
没死。
真倒霉。
视线有些奇怪,好像比以前要暗一些。
大黄没什么精神,但是看到她醒来,就高兴地直摇尾巴,她笑了,想摸摸大黄,然后就看到自己那只满布着大面积斑驳不平疤痕的手臂。
她看到镜子里自己已经一半面目全非的脸和瞎掉的眼睛,惊惧地砸烂了铜镜,再次尖叫起来。她滚下床榻,歇斯底里地砸烂自己手边能拿起来的任何东西。
李不缺终于崩溃了。
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大黄缩着尾巴走过来,用脑袋蹭了蹭她。她抱着大黄哭了很久,大黄就安静地耷拉着脑袋陪着她。
自那以后,李不缺愈发沉默寡言,平日里总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所有被烧伤的地方永远被裹得严严实实。
玄真上人反倒说她快要修成了,给她看的秘法更多,凉食与丹药也与日俱增。
修成了什么?
她没有追问。
她知道。
她和那些漂亮师妹是殊途同归的,只不过她是高级一点的生桩。
这世上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对你好。农夫养着猪圈里那只吃得最好住的最好的猪猡,是为了最后上案板的时候肉卖得最贵。
死?死了比活着好。她宁愿死了。
但人生总会在你觉得不会比现在更糟的时候再给你补一刀。
李大黄不见了。
扫地的小师弟说,那条狗挡了上师的路,还朝上师吠叫,被一脚踢死了。
李不缺忽然疯了似的逼问她的狗在哪。
小师弟被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大概丢在门外了。
她跑去外边找,最终在草丛里找到了李大黄的尸体。
它的肠子散落在外边,眼睛灰蒙蒙的。
李不缺把它抱了回去,像过去缝尸体一样,小心地把它的肠子肚子缝起来。她的走线藏得很好,很干净,乍一看几乎看不出来是缝过的。
毕竟是曾经被人夸过的手艺。
她割开自己的手腕,放了一碗血。
炼尸,唤魂,李不缺按照自己的记忆复刻了老钱炼尸的法阵,又在外圈加之招魂回魂的咒文。
老钱说过,尸傀最忌引魂,尸气与鬼气混合,易生厉鬼,而且你不知道你究竟会招来什么鬼,因此即便是鬼修之中,这也是禁法。
但……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失去的了。
大黄醒过来,一看见她,眼睛就亮起来,尾巴甩着,摇头晃脑地扑进她怀里。
当晚,李不缺走进了玄真上人的静室,站在他床前,很平静地往他的身上放了一把火。
玄真惊醒,胡乱地扑着身上的火,但是和上次一样,这火是扑不灭的。
“李不缺,你为什么——!”
李不缺沉默地望着他。
玄真上人起初没有把这火当一回事,想用法术扑灭,但那火一碰到灵力,就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几乎瞬间就把他吞噬了。他终于惊惶地大叫起来。
“我死了,你们也活不成!!”
李不缺笑了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洞府里乱做一团,而那些师兄弟们根本就不在乎李不缺这个罪魁祸首,他们蜂拥进静室,但根本没人替玄真灭火,他们要不就是在找解药,要不就是在争抢玄真的法器。
玄真上人眼睁睁看着他的弟子们当着他的面开始瓜分他的东西,便愤怒地朝他们扑过去,火焰四处乱窜,很快就蔓延开来。
那些争抢法宝的弟子沾上了白火而不自知,仍然在厮打咒骂,直到被火焰吞噬。有些人抢到东西准备逃,可回头才发现到处都已经是火海,已经逃无可逃。
李不缺站在门外,看着熊熊燃烧的玄真洞天,苍白的火焰烧得天都白了,烧得她仅有的一只眼睛也映上了白,她终于发自内心的,畅快地大笑起来。
你看,火可比人要讲道理。
它一视同仁。
“大黄,我们走。”
李不缺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可到头来,她竟然想不到自己有什么非完成不可的遗愿。
她把身上的东西当了银子,偷偷回了一次义庄,想看看老钱和初五,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老钱搬走了。
院子里只有一棵老树,孤零零的。
真奇怪啊,明明只过去两年,可义庄的一切,已经像上辈子一样遥远了。
她最后带着大黄去了附近最大的城里,买了许多的糖球和烤鸡,吃到肚子都圆滚滚地涨起来。然后在算定发作的时间躲进了后山。
她找了个风景很好的山头,把身上最后的钱买的点心卤肉火腿很有仪式感地片好装盘,跟大黄一起野餐。
等发作的时候,她就点把火,把自己烧了,最好烧成灰,化成这山间的一缕逍遥风,自由自在,想飞去哪,就飞去哪。
她坐在那等,等啊,等啊,等得睡着了。
梦里她又见到了那位许久不见的美人,自从她进了玄真的洞府,她就再没梦到过他了。
阿竹看起来有些憔悴,又有些焦虑,李不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拥进了怀抱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好像她随时都会消散似的。
这个拥抱让李不缺有点窒息,但又感觉很好,死之前还能让这样的大美人抱一下给她赚大了。
在梦里她脸上有没有疤啊。
李不缺下意识摸了摸脸,没有,啊那太好了,她本来就不怎么好看,要是生了疤,阿竹肯定会嫌弃她。
她说,阿竹你是不是男鬼啊,我死了以后可不可以去找你?我虽然没有钱,但我有一条很漂亮的狗,你见了一定喜欢。
美人微含怒气地瞪了她一眼,轻敲了她的脑门。
呸呸呸,说什么死,你可以长命百岁。
李不缺嘿嘿地笑了笑。
居然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呢!
她在梦里跟美人讲她这两年过得不太好,遇到了一个黑心王八蛋老板,不过现在老板已经被干掉了,她又自由了。
美人说那真好,你接下来打算怎么生活?
李不缺沉默了片刻,看起来像在思考,其实是在编。如果没有发生这些,她打算过什么样的生活?
嗯……她打算做点小生意起家,买一匹小马,靠倒卖货物赚点差价,等赚足本钱,就开一家店,做什么营生她还没有想好,但她已经想好赚了钱之后怎么花了。
她要买一个院子,在山脚高一点的地方,走上去不费劲,但是一出门就能看到整个镇子。院里添两条狗,一只叫李四,一只叫李五,再加上他们的花色名字。要请两个厨子,一个做江淮菜,一个做西北菜。
她说得煞有介事,好像她真的要开始做生意似的。
美人温着茶,看着她,笑得明媚,好像四月春光化雪。
这应该是一场美梦,总之梦醒的时候她是笑着的。
天亮了,她没有死。
李不缺运行周天,把浑身的经脉走了一遍,居然一只虫子都没有感觉到。
见鬼了。
她没有在火烧后高烧的那几天看到那些黑虫从她的身体里匆匆爬出来逃亡的场面,自然也没法理解也没法解释那些无孔不入的虫子怎么就平白消失了,想了半天,就只能归结为是阿竹祝福她长命百岁应验了。
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天朗气清,就是吹了一晚上山风,有点冷。李不缺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