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黄是一只很漂亮的土狗。
通体金黄,脸长得很秀气,像狐狸似的,眼睛又大又亮,长得很挺拔,跑起来像一匹小马,很招人稀罕。李不缺一直以此为傲。
她刚捡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个脏兮兮的小不点,跟它的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团缩在砖头缝里,呜呜地叫个不停。
那是李不缺离开义庄后过的第一个冬天,那年的冬天很冷,连人都很难活过去,更别说小狗了。但她还是把那几只小狗揣进了自己怀里。
其中有一只小狗已经僵硬了,捂了很久还是硬邦邦的,大狗也没有回来。
天真冷啊。
李不缺是没有家的,唯一的栖身之所是一个早已荒废的破屋,屋里那堆用干草和烂布条团成的垫子就是她的床——现在也是小狗的床了。
小狗。
像小土豆一样的小狗。
热的,会呼吸的,会乱动的小狗。
活下来的三只小狗,李不缺给他们起名『李大黄』,『李二黑』,『李小花』。
她不擅长起名字。
小狗们好像还没有断奶,但李不缺肯定是搞不来奶的,就只能煮些米汤喂他们。
这个冬天很难熬,不,不如说每个冬天都很难熬,无论是活的,死的,都会被静悄悄地冻僵在某个角落,有的还会解冻,有的就再也不会醒来。
李不缺晚上抱着小狗们入睡,小狗很暖和,她也很暖和。她听到小狗们的呼吸声,就会高兴起来,然后似乎连四肢也变得温暖。
她有时候会梦到以前在义庄时梦到的美人,美人让她唤他阿竹,她乖乖照做了。阿竹总是又温柔又怜爱地望着她,听她讲这些天遇到了什么趣事,听说她捡到小狗,还教她怎么养活。
她觉得美人真厉害啊,什么都懂。
养活三只小狗比养活她自己困难很多,但李不缺总能找到挣钱的路子,她在谋生这一道上比平常人还是强一些——毕竟她确实会点法术,干净或者不干净的活她都能干。
李大黄从小就漂亮,也是最有活力的那个,一见到李不缺就会摇头晃脑地跑起来,看到什么都充满好奇。总是带着小花跟着李不缺四处溜达。
二黑性格就比较内敛一些,慢悠悠的,喜欢舔李不缺,很怕生,而且可能因为是营养不良,有点瘸,跑不快,总是拉肚子,生病,很依赖她。
人们或许总是会偏爱那个瘦弱的孩子,李不缺也是一样,会偷偷给二黑开小灶。
李不缺不常哭,但是二黑又吐又拉快要病死的时候,她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抱着二黑哭着去敲医馆的门。
大夫本来是不收治动物的,但看着银子的份上还是勉为其难地开了点药,不保证能治好。
那次李不缺花完了所有的积蓄,但是她并不后悔,因为二黑确实活下来了。
小狗们长得很快,一个冬天过去就从一只手握得住的小土豆长到了李不缺膝盖那么高。她每次赚到钱回来,三只小狗就跑出来迎她,有时候这会让她产生自己真的有一个家的错觉。
直到有一天,回来的时候没有小狗来迎她。
李不缺攥着铜板脑子嗡嗡的,四处去找小狗的踪影,她喊着小狗们的名字,从巷头喊到街尾。
没有小狗跑出来。
她浑身发热,赶紧用术法去找。
但没来得及。
她找到二黑的时候,它的一只腿在一个老乞丐手里,剩下的在锅里。
小花的皮被扒了下来,晾在旁边。
只有大黄被栓在旁边。也许是因为它好看,要留着养,也许只是留到下一顿。
乞丐们围在那口破锅旁边,有说有笑地分吃着。其中一个认识李不缺的,还过来打招呼。
“哎,我记得,是你养的狗吧,要不要尝尝?”
他们笑嘻嘻的,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李不缺木木地盯着他们,眼睛睁得很大,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说不出话。
乞丐们笑得更欢了。
那是李不缺第一次杀人。
杀了三个人。
老钱说她是魔修的天才,她一直没有感觉,直到她把短刀插进别人脖子里的时候,那种并不陌生的手感让她觉得……她或许是杀人的天才。
杀人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想太多,她只想着她的二黑和小花,她要把它们从这些人的胃里挖出来。
热腾腾的小灶旁边,很快就血流成河。
她把大黄解开来,大黄跳到她身上,舔她的脸,暖呼呼的。
杀了人之后要如何处理?
她再熟练不过了。
把血迹洗干净,用草药掩盖味道,挖一个深坑,然后把尸体埋进去。
没有人会在乎街面上少了几个乞丐的。
少了她也一样。
李不缺把尸坑填上之后,擦擦汗,抬头却见有个人远远地盯着她。
那是个阴鸷的中年人,穿着一身黄袍子,皮肤苍白,眼窝深陷,个子很高,足足高了李不缺两个头。李不缺本来是要连他一起杀了的,谁知道他见到李不缺拿刀却不逃,反而怪异地笑起来。
“当真是个魔修的好胚子。”
与老钱如出一辙的话术。
“小鬼,跟我修魔道如何?我能教你怎么杀人更轻松。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了。”
李不缺对于魔修亦或者杀人都没有兴趣,但有一点确实是真的:她无处可去了。
那人自号玄真上人,修为超凡,有弟子十数人,甚至有着自己的信众。但李不缺一打眼就知道,他是跟老钱截然不同的人。
他是用毒虫来控制弟子的。
李不缺自然也吃下了那种毒虫。
黑漆漆的,密密麻麻的卵鞘,一把吃下去,很恶心。
但她不太在乎,因为在玄真上人的洞府不用挨饿受冻,这比什么都强。
毒虫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一发作就钻心地疼,疼得人死去活来。但它不会一直疼,它疼完就痒,非常痒。
玄真上人时不时就会故意不发解药,李不缺曾看到一个弟子痒到生生地把自己的四肢和脸上的皮都抓烂了还不停止,一直挠到血肉模糊,肉丝都从脖子上刮下来。
李不缺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生不如死』。
但玄真上人很看重她这个弟子,异常地看重,甚至待她与其他弟子都不同。她的解药从来不拖延;别的弟子每个月一颗的修为丹药,她每周都有两颗;别的弟子只能背那些最基础的心法,而她几乎能看多少就可以看多少。
或许李不缺真的是魔修的天才,或许玄真上人真的想要一个真传弟子?那些魔修典籍李不缺学得极快,她学得越快,玄真上人似乎就越高兴。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李不缺不在乎,总之李大黄每个月可以吃上两顿肉了,长得也越来越结实,毛色也更漂亮了。
在玄真上人门下,有一项叫做『采凉』的活动,别的弟子对于采凉都很积极,总是争抢着要跟着上师去。
后来李不缺去了一次。
她扮演一个柔弱可怜的少女,把路人引到事先准备好的埋伏地点,起初她以为只是劫道绑架,勒索钱财之类的,她甚至还在劝那人少做挣扎,避免无谓的损伤。
直到玄真上人敲碎了那人的脑壳,如痴如醉地吮食那人的脑髓。
李不缺想逃,却被按在地上,他大笑着把血肉强塞进她的嘴里,逼着她把肉咽下去。
嘴巴里全是血腥味,她似乎把自己的嘴巴咬破了,那个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往她的喉咙里钻,腥味儿让她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反胃,想要把肉吐出去。而另一股力量又把肉压了回去。
“哈哈哈哈,连人都没吃过?你以前那师父怎么教的你,怪不得这么好的胚子,修为却一无是处,哈哈哈哈哈,如今你可吃到好东西了!这天底下极好极好的东西!!”
李不缺吃了人。
她吃了人。
那天她吐得几乎没了半条命。
她不明白这种事情为什么那些师兄弟们要争着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非吃人不可。
老钱就从来不吃。
也不让她吃。
“李师妹,采凉之后想必修为大涨吧!感觉如何啊?”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李不缺不能理解的狂热和羡慕。
李不缺感到恐惧。
她终于感觉到自己处在一个『非人』的环境之中。
第二次采凉的时候,她故意放走了目标,而不听话的下场,是解药断供。
这次,『生不如死』轮到了她。
那些从卵鞘里孵化出来的毒虫,早已钻进了五脏六腑,撕咬着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李不缺疼得在地上滚,四肢止不住地抽搐,眼泪和鼻涕失控地淌下来,一直疼到她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小狗一直守着她,呜呜叫着。
漫长的痛苦之后,就是痒。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要把自己的血肉都抓烂了。
因为那些虫子到处都是,浑身在爬,在咬,痒,太痒了,痒得你不得不把皮肉都抓开来,把那些虫子抓出去。这种时候,皮肉的痛苦反倒会让剧烈的痒缓解些许。
她不是什么铁人,她屈服了。
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磕头,磕到眼前一片血红,凄声哀求上师原谅。
上师惜才爱才,宽宏大度,宽恕了她,还赐了她一大盘的『凉食』,给她补补身体。她在上师面前麻木地吞咽着那些带血的凉食,然后尽力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感激欢欣。
冷肉顺着食道往下蠕动,腻人的咸腥味混着甜味,她明白自己也变得『非人』了。
晚上,她抱着小狗流泪。
她想老钱了。
自那以后,玄真上人出山时,身边就总跟着一个沉默瘦小的道童。在百姓们跪拜上师的时候,她沉默又怜悯地望着他们,然后给他们散符纸符水。
百姓们会为了风调雨顺,把自家漂亮的姑娘供奉给上师。
跟李不缺这种干瘪瘪的丫头不一样,那些都是水灵又漂亮的少女。上师很喜欢这样的少女,各个方面都是。
她们被自己的父母送到上师的静室,然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年轻的道童会告诉她们的父母,那些女子要随仙师修道去,为家人积福。
至于少女的下落,李不缺只要看看第二天有没有加餐就知道了,如果没有,那就会多一个师妹。当然,这些漂亮的师妹下场总是不会太好。
其中一个很有灵根的姑娘,连上师都说她的天赋不在李不缺之下。长得漂亮,性格又好,对李大黄也很好,所以李不缺对她的印象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