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半分目光也不肯分与他。
他不泄馁,契而不舍的劝,“从前哥哥薄怠了你,是哥哥不好,哥哥知道错了,你入宫的这些日子,哥哥养了很多很多盆昙花,且都养的很好,盛夏花开,一定很美,哥哥期望昙花现时,你在。不止昙花,明月,宫外天高海阔,你想绣花便绣花,你想纵马便纵马,你想嫁人了,哥哥给你寻天底下最好的儿郎,你不想嫁人,哥哥养你一辈子,总之明月,只要你愿意出宫……”
“我不愿意!”
清泠泠的女音不带丝毫情绪的打断正于美好畅想中徜徉的姜明夜,姜明夜愕然半晌,失声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姜明月垂眸,视线触及堆叠在膝边的绯色官袍一角,她伸手捡起,算不得好看的指尖轻轻拍去袍角灰尘,用生人般口吻唤“小姜少卿”,说:“您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莫脏了衣。”
“姜明月,”姜明夜一着急,不自觉加大了音量,但连名带姓吼出声的那一霎,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于是他放软声线,继续哄道,“我走了,你怎么办?老祖宗铁了心要你出宫……”
“我也铁了心要留在这儿。”
“你留在这儿,谁肯护你?谁护得住你?”
“朕!”
有且仅有两个人声音的兴庆殿门外,突然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第三个人的声音响起,姜氏兄妹齐刷刷回头,而第三个声音的主人,就站在两步之外的光影里。
光在他头顶,影在他脚下。
似来的匆忙,立在光影之间的少年腰间环佩扭结在了一块儿,而他却好似不察,只用力握住掌心不值钱的木簪。
端跪于地的少女视线投掷过来,他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一般再向前一步,而后屈身跪坐在后脚跟上。
将拾到后一路紧紧攥着的木簪放入嘴中用唇齿咬住,少年抬手撩起姐姐散在鬓边的长发,骨节分明的葱白十指捋着长的快要坠到地上的青丝绕了又绕,直绕出一朵漂亮的花髻后,他方取下咬在唇齿处的木簪,缓慢而轻柔的插入花髻。
十五岁的年轻帝王那双执朱笔批奏折的手,绾起女孩儿家的发来,竟也是那样的如鱼得水,就好像曾演练过十遍、百遍。
事实上,不仅十遍、百遍,边疆七年,八十多个月,三万多个日与夜,他被姐姐指使着绾发的次数,早就数不清了,只是三年别离,姐姐的发比他印象中长出好多好多,而三年懈怠,他的手指也不如从前熟练,但好在,到底还是绾出了姐姐最喜欢的花髻。
将短的木簪也毫无办法的一点碎发轻轻别至姐姐耳后,少帝顺势俯在姐姐耳畔低低说了句,“等我。”
话弦儿止,他起身一脚踹开虚掩的双扇朱漆大门,头也不回的踏入其中。
视线追着如今已贵为王朝少帝的小乞儿离开的背影望去,姜明月一直绷的紧紧的面容,终于开始一点一点松懈。
小乞儿的背影拐过抄手游廊消失不见,而她仍没收回目光,她便就是以这样一副端跪远眺的姿势,无波无澜的对仍半蹲半跪在侧旁的姜明夜说:“护我的人,也护得住我的人来了,请小姜少卿回罢。”
小姜少卿,这四个字似冬日里悬在房檐下的冰锥子,冰消雪融,房檐下的冰锥子一根一根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正好全砸进了姜明夜的心窝子里。
护他小妹的人,也护得住他小妹的人来了,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来呢?
没有了。
手撑着脚下细墁小砖缓缓起身,约是蹲跪久了,直身时不由自主踉跄了一下,而由始至终不曾正视过他一眼的小妹,同样未有一分一毫要扶他一扶的意思,好在,他终是凭借自个儿的力量稳住了自个儿。
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好几步,他没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端跪在兴庆殿烫金牌匾下的小妹,那挺的直直的背影,真的很像……
边疆的白杨树呐。
他生于京都,长于京都,有关于边疆的一切,全都来自于书本和想象,书本偶有谬误,想象更是没谱,可此一时此一刻,他就是无比确定,边疆的白杨树定与她小妹的跪姿如出一辙。
鬼使神差的一瞬,他忽而忍不住的问自己,从前是否一直都看轻了这颗白杨树?
他私以为,在外十年的小妹同这京中女眷没什么分别,都是需要攀附家族的力量才能锦绣繁茂的藤蔓,于是,他以昙花一现的美丽、以天高海阔的自由、以此生供养为台阶引诱藤蔓转向生长,可会甜甜唤他哥哥,说断不教这世上一人再欺他一分,会掐住他脖颈将他按在地上,恨不得登时掐死他,会……
会如当下这般,面无表情唤他“小姜少卿”的妹妹,绝非如他所想是一株需要攀附家族力量的藤蔓,因为——
想起前朝杀伐果断的年轻帝王跪坐在后脚跟上替小妹绾发时的温柔与认真,姜明夜哑然一笑,笑里多的是苦涩。
因为,相较皇权,家族力量于他小妹而言,最是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