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儿拐过抄手游廊不一会子,簪金钗着锦衣的贵夫人们便自里头鱼贯而出,素日娴静雍容的官家娘子,抬脚迈出兴庆殿门前的小坎儿时,个个都像见了鬼似的,满脸的惊惧与骇然。
姜明月跪在殿外,不知小乞儿入殿后是何种情形,但见贵妇人们仓皇逃窜的衣香鬓影,便也能猜到,那情形多半是不大好的。
小乞儿终归只是小乞儿,同从清河崔氏走出来的那位老祖宗全无半点血缘关系,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是被她当年的随手一指才指到一处的,这样两个空有母子之名而无母子之实的人之间……当真有母子情分吗?
姜明月难得的开始后悔,后悔当年为护一个人,而将另外一个无辜之人推向了生死不由己的宫闱。
她掌心撑住膝盖,刻意挺的笔直的脊背慢慢有了弯曲的弧度,但她的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双扇朱漆大门后的抄手游廊。
她盯的太认真、太出神,以至于最后退出兴庆殿门外的大理寺少卿妾柳氏踩住她逶迤在细墁小砖上的衣裙,她都没有发现。
鲜有机会进宫的柳茹昭穿的很是隆重,便连面颊的脂粉,也是天儿还没亮时,便着管家去请京都城最好的手艺人入府施的,她踩着昔年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女儿衣裙,轻垂长睫,如同许多年前的长公主低下双睑来瞧匍匐在地上问安的她一样瞧着长公主的女儿,想象中,此情此景何等畅快,可现实……
现实,依旧憋屈。
柳茹昭踩着细墁小砖上那一方衣裙,擎等着跪在地上的人求她挪一挪足儿,但跪在地上的人,从始至终都没将她看进眼里。
傲然睥睨着那朵用劣质木簪绾住的花髻瞧了许久,许久之后,她自挪开双脚,循着其她官眷离去的足迹,大步走开。
柳茹昭往宫门去后,看守的两名婆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散了。
姜明月等啊等,等到天光都暗下来了,双扇朱漆大门后的抄手游廊上,才终于有了人影闪过,她探身定睛,抄手游廊上的人恰也抬起头来望向她,四目相对,抄手游廊上由远及近的那个人勾起唇角冲她烂漫一笑,而她在看清他栽歪的冠和染上污迹的华服,一瞬红了眼眶。
泪珠子还没越过睫根,那人已拎起袍裾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她跟前,捧起她泫而未泣的脸,像个没事人一样报喜,“好姐姐,太后同意你留下来了,不用出宫,你高兴吗?”
“我……”姜明月想说高兴,可她说不出口,话弦儿在喉咙里绕了一圈,转而变成一句,“他们……打你了?”
闻言,衣冠不整的少年帝王一怔,勾出的烂漫笑意也随之僵住,片刻后,帝王嘴角弧度再深了深,“怎么会,我可是母亲找了七年才找到的儿子,自当是母亲的心肝肝蜜饯饯,母亲怎么舍得,况我是皇,这世间有谁敢……”
“不许说谎!”
轻的没有一点份量的女音响过,长长的宫道忽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一缕天光隐入山的背面,宫灯里的火焰子晃晃悠悠生长起来,一时明一时暗的火光里,年轻帝王拇指指腹轻轻划过少女眼角一滴终还是越过了睫根的泪珠,敛去笑意哑声说:“姐姐,我不疼的,一点儿也不疼。”
果真……
还是打了。
“脱了我瞧瞧,打成什么样了,”姜明月握住那只摩挲自个儿眼角泪珠的手,指尖顺着那只手的臂膀移至襟口,作势就要扒,然将扒至胸口,黏黏糊糊的殷红色液体旋即漫上指尖,就着宫灯微光看清楚那液体是什么,她大惊失色,“小乞儿,你……你流血了……”
被唤作小乞儿的帝王平静的像是血压根就不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一样,甚至,她还饶有闲心的牵过姐姐指尖,捏住袖角最光洁处,一点一点擦掉姐姐指尖殷红液体,“板子打在背上,牵动了胸口旧疾,但不妨事的,姐姐莫害怕。”
“旧疾……”姜明月抽出指尖,胡乱的去按他胸前伤处,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减缓血液流动的速度,“你……经常受伤吗?”
“不经常,侍卫将我护的很好,只偶尔才伤那么一回。”
“小乞儿……”
“姐姐,我在。”
姜明月试了又试,发觉自个儿根本止不住对方伤处的血,她慌忙起身,一壁去搀扶对方,一壁哽咽着督促,“走,咱们走,小乞儿,我带你去太医院瞧良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