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烛火映照不到的暗处,刻意收了声,而翻阅奏本的小乞儿也没有抬头,她以为他不知道自己来了,但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小乞儿突然合上手中奏本,昂首舒眉,噙一抹趣味十足的笑意望向她所在的暗处软声问,“姐姐还要偷看我多久?”
分不清是暗处偷窥被发现太难堪,还是小乞儿软声问出那句话的语气太撩人,姜明月有一瞬的慌乱,但也仅仅只是一瞬的慌乱。
一瞬之后,她迈开脚步从八角琉璃宫灯阴影下走出时,波澜不惊的面上,已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摇曳烛火映亮姜明月紧抿的唇和平展的眉,少帝旋即起身绕过花梨木案,朝她疾步而来。
正当好年岁的儿郎,脚边衣裾都是不羁的,墨绿深沉,儿郎飞扬,衬着那件老成持重的暗花缎棉行袍都有了意气风发的味道。
明明自个儿也只是及笄年华的少女,可姜明月却时常有种日落西山的迟暮感,她的内里擎那个人咽气之际开始腐朽,到而今,青葱躯壳下早就荒芜成片。
生机盎然头角峥嵘的少帝走向这样的她,就像春天正往秋天里走。
两个人离的近了,少帝倾身含笑握住她一只手腕,然而肌肤相贴那一刻,少帝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弭。
“怎如此烫……”
另一只手不由分说抚上姜明月光洁的额,指尖触及她额上灼人温度,少帝张嘴就要传太医。
在少帝声音响起之前,姜明月抬掌压在了他唇上,“只是染了几分寒气,并非打紧的病症,别叫人来。”
“姐姐……”
少帝凝眸唤她,呼出的气息爬满她指尖缝隙,酥酥的,痒痒的,她赶忙放下压在对方唇上的手,转身走到金阶上坐下。
金阶正对着洞开的紫金楠木门,门外玉树琼枝和石窟烛火交相辉映,没有寒风呼啸的雪夜,静谧的落针可闻。
姜明月扭头看向身后儿郎,抬手拍了拍旁侧空位,“到这儿来。”
被肌肤相贴那一刻感受到的温度催皱眉的少帝,似还在琢磨传太医的事,但没等他出声,姜明月复开了口,“今夜,我不想见旁人,小乞儿,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只想和你说说话……
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七个字,却轻易教被唤作小乞儿的王朝少帝丢盔弃甲,他迈开脚,凭记忆踩着姐姐方才踩过的地方,坐到姐姐身边。
飞霜殿内,八角铜炉里的红罗炭吐着炙热火焰,飞霜殿外,皑皑白雪擎紫金楠木门处向外绵延千里。
人和人的缘分,当真说不清道不明,姜明月以为,自个儿和小乞儿此一生的缘分,打小乞儿三年前入宫那一刻就尽了,不想三年后的今日,曾在破庙裹着同一块棉氅取暖的他们,又重逢了,就像……
就像她满以为,自个儿这辈子都会留在边疆,和那个人岁岁又年年,可那个人……
“姐姐。”
小乞儿突然唤她,她应声一抬眼,小乞儿那张被权势娇养的矜贵又雅致的脸一下子撞进了瞳仁里,然后,她听见他用一种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庆幸语气轻轻说:“咱们两个,终于又在一处了。”
姜明月实在想不出自己这样一个身无长物的孤女,有什么值得如今已贵为王朝少帝的小乞儿庆幸的地方,她别开眼看向洞开的殿门外,忍不住自嘲一笑,“和我在一处,有什么好?”
“什么都好,姐姐……”少帝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看见遥遥天幕,看见漆漆夜色,眉心蹙紧的那一点逐渐散开,“以后,也这么陪着我罢,我很知足,不求时时刻刻,只求能像在边疆时候一样,白日无论到多远的地方,经历多少不同的人和事,暮色合下来,你我都能向一处归去,姐姐在,我才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有家。”
家字飘入耳中,姜明月身形无端一僵。
她幼时在边疆学堂窗下跟那个胡子花白牙也已松动的夫子偷学了很多字,浩如烟海的字里,她最喜欢“家”,但,很不赶巧,她擎小便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天可怜见,教她在熙来攘往的人海中遇见了一个很想要做家人的人,她曾幻想过和那个人自食其力,置办一处宅子,在宅中灶间蒸一屉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但天怜她不深,没等到她有能力买下一个家,便将她很想要做家人的人带走了。
而现在,熙来攘往的人海中,有一个人像曾经视那个人为家人的她一样,视她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