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穿喜服代庶妹姜梨出嫁那日,姜明夜在长辈散尽的中堂红着一双眼冷声质问她,问她是否在同他炫耀那个人临死之时只记起了她这么个女儿……
请诸天神佛作证,那一刻,她虽很想将建兴十一年母亲亲卫只带走自己一个人的原因摊开了告诉他,但想归想,此一生绝不将真相宣之于口的念头,在她心里仍是坚定的,可……
“谁与谁不是血脉相连?你我虽非同一个母亲生的,却同出于一个父亲,况且从建兴十一年到而今,其间最艰难的十年岁月都是你陪着我走过来的,梨儿,咱们兄妹两个,还需要用血脉来论亲疏么,至于……”
“至于姜明月,擎她出生算起,我与她相处的时间拢共不过五年,五年如何同十年比?”
“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编谎话搪塞你和母亲,那株不讨喜的昙花已被你连盆扔进了井里,我这个不讨喜的哥哥也在此同你实心实意道歉……”
那日风雪从井旁掠来的话重新回响在耳边,姜明月绝不将真相宣之于口的念头,忽的就动摇了。
她只犹豫了一息时间,一息之后,她垂下长睫盯着少年包裹住她双手的指尖,一字一句问,“如果说,奴亡,非为主子差遣,那么……还算不算无上荣光,算不算死得其所?”
忽而听见这一问,少年包裹住她双手的指尖猛的一紧,姜明月迟钝的感官在这霎骤然灵敏,她清晰的觉察出对方十指血肉之下的骨节僵住了。
繁缕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刻,有关于父亲,他唯一记得最牢的是一袭渐行渐与夜色相融的漆黑色背影。
母亲说,父亲是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叶朝歌的奴,父亲要替被女则女戒禁锢在闺阁中的长公主阅民生、丈疆土,所以才没有面对家人的时间。
记忆中,父亲总是在为王朝尊贵的长公主叶朝歌奔波,而她的母亲无论晨起暮落,总是在行色匆匆的父亲身后,静静相送。
父亲为数不多的、将正面留给家人的时间里,有一次是他用巴掌换来的。
那一次,他抱着好不容易归家却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就又要出门的父亲大腿,哭天呛地的要他教他写繁缕的“缕”字,父亲怕误事,好言同他商量待到事了再教他,他不依,撒泼打滚死缠烂打,铁了心不教父亲出门,父亲一着急,抬手在他脸上落下了一巴掌。
父亲事了归家,阿姐已经教会了他写繁缕的“缕”字。
大抵是临出门那一巴掌使父亲生了愧疚心,父亲虽没教他写繁缕的“缕”字,但却鲜少的耐下心肠握住他手,教他写了另外一个字,那个字是——
令。
令出如山,有令必行的令。
前些日里,明夜公子带来父亲的死讯,繁缕悲痛,却一点儿也不意外。
打从写下那个“令”字起,他就知道,唯命是从的父亲,迟早要将命交代在朝歌公主的某一个令下,然……
在他笃定父亲是因朝歌公主差遣而亡的当下,朝歌公主的女儿明月小姐却同他说,奴亡,非为主子差遣。
从未想过、也从不敢想只听朝歌公主吩咐的父亲会做出公主吩咐之外事情的繁缕,呆愣愣的攥住掌心那双冷冰冰的手,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直到一滴温热泪珠自手主人睫根滚出,“啪嗒”一声落到他宽厚的手背上,他才倏忽转圜过来。
“阿兄,繁小阿兄……”
明月小姐一壁唤他,一壁仰起头来看他,当那张额角带疤的脸正正朝向他,他赫然发现明月小姐眼中的风霜,在这一须臾全都化成了水雾,而那双浸在湿漉漉水雾之下的漆黑色瞳仁,轻而易举将它拽入伤情之境。
他不敢多看那双眼,匆匆别开目光后才慌忙应,“在,属下在。”
“我曾在风雨长廊藤蔓枯竭的撑拱木雕下,问起过十年前的姜明夜,姜明夜说他那时很想死,可皇阿舅派来的禁军迟迟不杀他,杀他……呵……”似觉可笑,姜明月冷嗤出声,随嗤声一道泄出的,是更多更多滴温热泪珠,“皇阿舅的禁军怎么会杀他呐,建兴十一年公主母亲做的选择题里,被舍弃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他。”
“不是他呐……”
说着,她闭上眼,固执的将泪珠禁锢在睑下,但哽咽声还是从难过到不能自已时不自觉痉挛的喉头溜了出来。
薄薄的双睑遮挡在瞳仁前,睑上出现的是京都城楼下哭着喊着要回去救哥哥的、五岁的姜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