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春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林冬梅站在广城火车站的月台上,把铁柱的棉袄扣子又解开一颗。小家伙已经十岁了,个头蹿到她胸口,正踮脚张望着行李车方向。
"青禾妈妈怎么还不回来?"铁柱用手扇着风,白衬衫后背洇出汗渍。这是他第一次管沈青禾叫"妈妈",在火车上练习了十几遍才敢说出口。
"人多,排队呢。"林冬梅用手帕给他擦汗,无名指上的银戒碰在纽扣上叮当作响。三年来,这枚戒指内壁又多了两行小字:"1979.8.1"——领养铁柱正式通过的日子;"1980.1.1"——她们在南方买下第一块地的那天。
"冬梅!这边!"
沈青禾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潮。她剪了齐耳短发,的确良衬衫扎在西装裤里,正冲他们挥舞着两张纸。铁柱欢呼着冲过去,差点撞翻她手里的文件袋。
"慢点儿。"沈青禾笑着揉乱他的头发,从袋里掏出个黄澄澄的果子,"尝尝,本地人叫芒果。"
铁柱好奇地咬了一口,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林冬梅快步走来,很自然地用手帕接住滴落的果液。沈青禾就着这个姿势,顺势把另一张纸塞进她手里:"批下来了!二十亩药用植物园用地!"
阳光透过站台的玻璃顶棚,在批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冬梅眯眼辨认着上面的字迹,沈青禾已经凑到她耳边:"还附赠个惊喜。"
她指向文件背面用铅笔画的简图——地块东南角标着个小房子,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们的家"。正是铁柱去年贴在规划图上的涂鸦。
"哎呀!"铁柱蹦起来,芒果核掉在地上,"真按我画的盖啊?"
沈青禾弯腰捡起果核,顺手捏了捏林冬梅的手指:"当然,设计师明天就到。"她的指甲剪得短而圆润,指缝还沾着草药的淡绿色,是昨天临行前连夜炮制最后一批金线莲留下的痕迹。
出站口的检查比想象中严格。穿蓝色制服的同志仔细核对他们的介绍信,目光在"养子铁柱"那栏停留许久。沈青禾面不改色地递上省卫生厅的特别通行证,林冬梅则把铁柱搂在身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戒。
"同志,"沈青禾突然用粤语说了句什么,那工作人员竟笑起来,挥挥手放行了。
"你啥时候学的?"林冬梅惊讶地问。
"跟列车员现学的。"沈青禾狡黠地眨眨眼,接过她手里的藤编行李箱,"就说'我老婆孩子等急了'。"
林冬梅差点被自己绊倒。虽然铁柱早就改了口,虽然乡亲们都心照不宣,但沈青禾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她。南方的热浪轰地涌上面颊,她低头去拽铁柱的衣角,却发现小家伙正冲她挤眼睛。
来接站的是个黝黑精瘦的中年人,开着一辆带篷的三轮摩托车。"陈技术员!"沈青禾高声招呼,转头解释,"药材公司派来协助我们的。"
摩托车在柏油路上飞驰,咸湿的海风混着花香扑面而来。铁柱夹在两个妈妈中间,兴奋地数着路边的棕榈树。经过一片开阔的芭蕉林时,陈技术员突然刹车:"到了!"
荒地上立着块简陋的木牌:"楚林方南药基地"。野草深处,几株半人高的植物开着紫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春砂仁!"沈青禾惊喜地跳下车,"这个在北方根本种不活。"
林冬梅蹲下身,手指抚过绒布般的花瓣。三年前在青峦山采第一株金线莲时,她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触碰。身后传来相机快门声——沈青禾举着海鸥牌相机,镜头后的眼睛弯成月牙。
"妈!我也要拍!"铁柱拽着沈青禾的衣摆。于是接下来的画面变成:林冬梅在前景挖土取样,铁柱在中间举着标本袋,沈青禾站在他们身后记录数据。陈技术员帮忙按的快门,说这叫"工作照"。
傍晚回到招待所,铁柱在公共浴室玩水不肯出来。林冬梅坐在走廊长椅上缝被铁柱扯掉的纽扣,听见房间里沈青禾正在打电话。
"爸,见到了,比想象的还理想......"她的声音透过纱窗飘出来,"冬梅喜欢那儿的砂仁......铁柱?一路都在背粤语单词......"
线头打了个结。林冬梅咬断线头,抬头看见铁柱蹑手蹑脚地凑近窗边,对她比"嘘"的手势。
"......结婚证当然不能领。"沈青禾的声线低了下去,"但我们在老家祠堂办过仪式了......吴妈做的红衣裳......"
铁柱突然推门而入:"妈!我学会用肥皂泡吹泡泡了!"
电话那头传来沈院长爽朗的笑声。沈青禾红着脸挂断电话,把湿漉漉的铁柱拎去擦干。林冬梅低头继续缝扣子,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