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湿巾贴在他额头上,嘟囔道:“鱼儿能给你换湿巾降温吗?”
又用艾草灼他脚底涌泉穴,她一手捏着鼻子,尖声尖气道:“鱼儿能忍着你的脚臭,为你祛寒吗?”
芳晴微微抬起唐礼的身子,青朵一勺接着一勺,把桂枝汤喂进他口中,她又絮叨着:“鱼儿能给你熬桂枝汤,喂你服药吗?”
芳晴拼命咬着自己的下唇,忍痛憋笑。嘴绷成一条线,不敢开口,唯恐笑出声来。自己可没见过女儿和鱼儿争宠的事。喂药完毕,她轻轻放下唐礼,端着水盆去院子里,刚出屋门,就“噗嗤”笑出声。
索性忙完这些,唐礼的热势稍退,人仍然昏沉沉睡着,青朵哀怨地望着,大有一种等着唐礼醒来,要追问他“我和鱼儿你更爱哪一个”的架势。
“珠姨娘回来了!”芳晴在院中喊道。青朵闻言站起身,见珠娘拎着装着银子的包裹回来,满脸疲惫,她心中一沉,上前接过包裹,放在一边。
“怎么样?”她问道。
珠娘摇摇头:“买家不肯答应。”
“他嫌少?”青朵一咬牙,“那就多付一点!毕竟我们违约在先!你等着,我这就再回曾家取。”说着就要冲出去。
珠娘忙拦住她,说道:“小祖宗,你倒是等我说完啊!买画的是和宝楼当铺的二公子,他平时就喜好收藏各种书画,听说此事,说道自己只想要画,如果现在画不了,他宁可等着你爹恢复再画,也不肯接受退钱。”
青朵的心又回到原位:“既然他这样说,那便等爹好了再给他画。”
虽然她爹心中只有“鱼儿”,但她心里放心不下自己的亲爹,今夜她就在此处休息,她上半夜照顾爹,珠姨是下半夜。忙了一天加上熬夜,她倒头就睡着,临睡前想到一件事:曾正卿自从和她同床共枕,好像总睡不好觉,要不然就是起来给她盖被,要不要就是她喝醉、肚子疼照顾她。
自己熬夜给他缝袜子,第二天昏睡过去,他也不会叫醒她,自己还能补补觉,可他第二天还要到铺子里,劳累却又休息不好,一定很辛苦。
可怜的卿卿,青朵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掠过:我要加倍用心待他。
一夜无梦,她沉沉地睡着,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却被芳晴小声唤醒:“少夫人,唐老爷醒了。”
青朵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天发生了何事,一下子坐起,顾不得起身迅猛而乱蹦的心跳,她趿拉着鞋子冲到唐礼房中,果然见到他睁着眼睛,吃力地打量她。
“爹!爹!我是阿照啊!”青朵大喜道,“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不等唐礼回复,她抬头一叠声地催芳晴去请郎中来。
唐礼想要抬起右手,却发现自己力不从心,手抖得厉害,青朵忙握住他的手,这双熟悉的手,终于恢复他该有的温度。
太好了!青朵欣慰地想道,她最终,还是将病魔赶走了。
*
青朵再来时,已经是唐礼落水的第四日。唐礼正在吃早饭,他左手端碗,右手拿匙,不知是左手颤,还是右手颤,还是两只手都在颤抖。仿佛他手中的不是碗和匙,而是一对“碰铃”,叮叮咚咚地响。
眼瞅着他舀起的一勺粥在空中颤颤巍巍,马上就要播撒在被子上,青朵忍不住伸手去接碗和匙,说道:“爹,我来喂你吧!”
唐礼似是不愿,喉咙里哼哼着什么话语,但又拧不过青朵,只好任她一勺勺喂给自己吃。
吃不过吃一碗粥,就像是打了一场恶战,唐礼身上冒出许多虚汗,青朵服侍他躺下,拧干手帕擦去他脸上的汗,一直等他睡去,才悄悄地走出去,去厨房找正在熬药的珠娘。
“珠姨,我爹的手抖怎么还没好?”
珠娘往灶里添一块柴,叹气道:“恐怕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了。”
青朵大吃一惊,忙问道:“郎中怎么说?”
“说是什么‘寒邪如体,经络阻碍不畅’。我的理解就是,在水里冻出毛病来了。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好,郎中说几个时辰也有,几天也有,慢的,几个月也有。”
“甚至,可能伤了经脉,一辈子都好不了了。”她轻声道。
木柴仿佛受了惊吓,在灶中“啪”地爆开一颗火星。炉火烘得人身上暖暖的,青朵却觉得心怎么也暖不过来。
爹在画画上天赋极高,因遭变故,封笔不再画画。现在好不容易想明白,又开始作画,没想到又遇到这事。主动罢手不画,和不能画,完全是两码事。难道天妒英才,上天真要一次次地把爹逼到绝境吗?
眼泪悄悄滑过脸颊,脸上痒痒的。她没有心情拭去泪水,任由它们“吧嗒吧嗒”坠落。她想起一次,她被同村的伙伴嘲笑家里破烂,回家嚎啕大哭。
爹蹲下身子哄她,心疼道:“哎哟哟,我们囡囡掉了好多小珍珠!”
她哭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不是珍珠!要真是珍珠!家里就不穷了!哇——”
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哎哟不哭不哭,都怪爹胡说八道!”
他的袖口传来豆油的腥味,青朵嫌弃地躲开,自己用手背擦眼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爹的袖口由墨水的臭味,变成豆腥味。
“要不爹教阿照画花鸟鱼虫,画画可挣钱了!”
“不要!”她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坚决抗议,“如果画画真能赚钱,我们现在为什么还这样穷?你说谎!”
爹没有说谎。青朵看着自己的双手,之后自己一直嘴硬不肯跟爹学画,但自己确实凭着这门手艺,衣食无忧。
她的心中升起一股勇气,下定决心,她要跟爹学画,将他的画艺传承下去!
至于爹欠那个什么二公子的画——
“珠姨,”她的声音非常冷静,“不必等我爹恢复了,欠那人的画,我来画!”
珠娘一脸诧异地仰头看她,面色古怪,吞吞吐吐道:“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不过一幅画!”青朵见珠娘不言语,蹲下来摇晃她的身子撒娇:“珠姨——”
“不行!”珠娘被她摇得晕头晃脑,仍然不松口。
“你怕我画得不如我爹,暴露出去,对不对?你放心,我会用心跟他学画!”
“不是!”
“那是为什么!”
珠娘让她缠得没办法,她脱口说道:“因为二公子跟你爹订的,是一幅春宫图!”
她看着青朵逐渐惊恐的目光,叹息道:
“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让你画春宫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