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虞又讲:“我想进去看他时,他就拿剑捅我。”
讲这些话的时候,暴君的瞳仁有些失焦,池水的倒影盛在他的眼睛里,游鱼涟漪动漾。
“他杀了我三次。”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阿巳能感知到他部分的情绪,觉得他很难过。
“你不恨他吗?”阿巳不理解。
“我很难过。”
阿巳不知道该怎么说,觉得他多少沾点毛病。
这夜过后,孟潜又养了小半旬的伤,终于启程要去往京城。
太阳升起来,霍虞又恢复成了那嘴贱又欠打的德行,对于当晚只字不提,权当梦游。
王朝的在豫州立都小二百年,正经名字叫作钧城,距离炉城数千里地,除却御剑便只能驾舟。
这回霍虞坐云舟不吐了,闲适悠然地欣赏了一路风土人情。
顺便见识了仙盟如何手眼遮天。
它们在九州各城皆有分坛,其中天子脚下,钧城的分坛规模堪比兖州总坛,还有个恢宏中听到听起来就想要造反的名字——听天殿。
落地时,霍虞还是体会到了把什么叫作皇家威严。
钧城并没有因为岁月而破败,城内朱甍碧瓦锦绣繁华,连地面的青砖都崭新如斯,洒上水仿佛能映出人脸。
但独独不够热闹。
街头巷尾既没什么吆喝的摊贩,也没有到处乱窜的熊孩子,死气沉沉的。
平头百姓没多少,却有玄门打扮的修士,数量可观。
孟潜并不关心这些细节,将他打发给了徐道林安排。
自己则早早不知所踪。
“我们去哪?”霍虞目光掠过那些招摇过市的修士们,说,“先找个客栈安顿?”
“不必,师父一早便有吩咐,叫我带小友去听天殿。”徐道林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非常啰嗦,“之后还去辟雍学宫报到。”
“孟伏光呢?”
“师父自有自己的安排。”
“那他把我自己丢这?”霍虞心叹绝了,孟潜是真不怕他找机会跑了。
徐道林笑得温文尔雅:“小友要去哪里,不妨带着我?”
霍虞敷衍笑笑:“我随口一说,你师父简直就是个王八蛋。”
把他丢仙盟跟耗子生在猫窝有什么区别,还不忘留个狗皮膏药来膈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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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霍虞亲切问候的孟潜此刻正在皇城。
大内森严,孟潜耐心很足,瞌着眼就是耗,他比霍虞他们脚程快得多。
霍虞他们刚踏进钧城的时候,他已经在大内坐了快俩时辰。
内侍满头冷汗,觉得孟潜都是个活祖宗。
漏刻滴滴答答地走。
快要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上头也没说把这地位尊贵的仙盟首座安顿在哪,这根本就不是留客的意思。
“尊上啊。”要是磕头能给这讨债的阎王磕走,他恨不得头破血流,“今日陛下身体实在不适,无法接见尊上,尊上不如——”
孟潜睁了眼,神色冷淡地打断他:“本座只是来讨要个说法,李问禅身子不爽利,太医院难不成给她开的是哑药不成,连两句话都说不利落?”
他瞥了眼暮日西沉的黄昏,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打着桌面,思忖着姜绥此时应该也在听天殿安顿差不多了。
“趁现在我还愿意跟她唱这些无聊的君臣相得的戏码……”他挑了下眉,剩下的话没继续说,想来全是大逆不道。
“这……”
内侍还在斟酌话术。
殿内突然传来阵底气不足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虚浮的脚步声一起传来。
“尊上这些年脾性还是没变。”
最里间的宫殿深处慢慢踱出来位高挑消瘦的女人,被女官搀扶着,绕过装饰用的屏风,来到人前。
钧城在九州腹地,要比炉城冷得多。
可也还远没到三九天里,这女人却披着厚重的大氅。
大氅下面虽穿着华丽的胭脂色宫装,妆容也精致昳丽,但却干瘦枯槁,面容疲惫眼眶下陷,盘成的发髻上有金钗也遮不住的斑白发丝。
只勉强能瞧出她底子姣好,以前也定然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孟潜扫了她眼,虚伪地动了下唇角,道:“陛下也没如内侍说得那般,病重的要快要殡天啊?”
内侍在当场,为这倒反天罡的话“扑通”一声就给跪下了。
这被叫作“陛下”的女人便是当今无情道仅剩的传承,女帝李问禅。
曾经人族的第一天骄,以及笄之年破结元境而名动天下。
“若是朕当真殡天了,只怕尊上就进不来这钧城了。”李问禅没计较孟潜的言辞冒犯之处,还给身边女官使了使眼色,让她引吓破了胆子的内侍下去。
“那陛下再三推诿不肯相见,是个什么意思?”
女官将内侍送走后,再回来时又拿来个灌了热水的汤婆,恭恭敬敬地送到李问禅手中。
她接过汤婆,顺带着拿起手帕掩唇咳嗽。
少顷,才轻声细语地开口:“不是不愿相见,只是尊上诘问之罪,朕也无从答起啊。”
“无从答起?”孟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尊上在羌陵城遇刺,若非今日前来问罪,朕真是一无所知。”李问禅面不改色,“这些年朕病疴缠身,尊上也是看在眼中……”
“朕不比年轻的时候了,早没了那时候的斗志,非要跟尊上争个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