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那不热?”意识到面前是个比他要小的弟弟,又是个不用细想都知道生活很艰辛的哑巴,陈诩这会说话没那么冲了:
“电风扇你怎么不摁摇头?”
哑巴摇头。
“你摇没用,得电风扇摇。”陈诩说:“不懂你什么意思。”
哑巴不摇了。
陈诩又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二十三,三十七度。外面哪家狗叫了几声,听着远。
他把手机充上电,搓了把眼睛:“算了,好人做到底,上来挤挤,明早醒了再走吧。”
哑巴不动。
陈诩:“不睡就滚出去,热死活该。”
寂静的黑暗里,那人爬上了床。
“进去,朝里去,”陈诩闻着热腾腾的洗发膏味,睁眼看天花板。很快他眼珠一瞪,小腹一蜷:“嗷——我草!你大爷的踩我哪呢?”
“啪!”那不长眼的脚挨了结实的一巴掌,从陈诩身上迅速跨了过去。铁架床嘎吱嘎吱响,比电风扇还要吵。
吵了大概半分钟,身边朝下沉,哑巴躺下了。
“算我倒霉,”陈诩咬牙,不知道到底是在跟谁说:“明早赶紧滚。”
一时间只剩电风扇的扇叶转动声。
床有一米二宽,房东留下来的。铁青色的架子床,上面垫层褥子,最上头铺一张陈诩从超市特价淘来的竹席,夹汗毛。
平时陈诩一个人睡刚好,俩人睡,又都是长胳膊长腿的成年男性。陈诩翻个身,侧躺着看窗户外面。
他睡不着。
床靠墙放,旁边就是面窗。平时站着只能看到小院灰色的墙壁,有时看见二楼晾衣服的许丽丽。
躺下的话,除了占据视线一大半的灰色砖房,其实还能从切割线的上方透过屋顶,看见一抹墨色的夜空。
“咱们这属于露水情缘,”陈诩感觉这会脑袋里很空,什么字递到嘴边,他就往外冒什么:“按理说你得叫我声哥。”
陈诩没念多少书,早早出社会,自己也没把自己过成个什么样子:“嗳,你多大?有二十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就是挺想说话的。对着一个哑巴。
陈诩独居惯了,猛地跟别人一起躺床上多少有点不自在。躺沙发那会他睡得沉,中途自己什么时候被换了个位置都不知道。
“有你就拍我下。”
肩被拍了下。
陈诩挑眉:“哟,二十几?多一岁你拍我一下,不多不拍。”
他等了几秒,脑袋往后转:“我草。你真二十啊?”
哑巴点头。
陈诩躺平了。身上被电风扇一吹,热度被带走,倒是挺舒服。
“你叫什么名儿啊?”陈诩问了一句,问完又觉得自己白问,“算了,叫什么都随你。”
哑巴不仅洗了头,还打了沐浴露,潮湿的香味随着风在陈诩鼻尖上绕。
陈诩就又说:“不知道你怎么惹上那些人,但跟那些人粘上没好事。臭虫一样,有一回就有二回,有二回就有三回,甩都甩不掉。”
说到这他不吱声了。
于是房间重归于安静。
“不过这也不是你想不想的事,”陈诩说。
“以后再见着他们了,就有多远躲多远。平时他们常去的路你就不要走,绕一点就绕一点,”陈诩有点困了,说话带点倦音:“你年纪不大,不怕浪费时间。”
布料窸窸窣窣声。陈诩知道哑巴在点头。
“睡吧。”陈诩闭上眼,没头没脑的:“别怪我。我也确实没说错,没有责任你知道吧。你大概没有家人?我也没有,一个人过。”
想了想他说:“也能过。”
“怎样都能过。”
陈诩束手束脚地在床上躺到天快要亮。他还是不习惯身边有人。
待天泛白时,陈诩才终于睡去。等到他一觉再次醒来,阳光已经从窗户照进家里。
气温上来了,闷得很。陈诩看了眼手机,已经上午十点多,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
电风扇还开着,吱呀呀转着。下面垫着个小方凳。
陈诩躺那看了会天花板,打个哈欠,在床上摊开四肢。
身边已经没有人。哑巴走了。
他没起床,躺那玩了会手机,很快他熄了屏。没什么意思。
套餐还剩三个月到期,营业厅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问要不要换套餐,他一直没去换。
陈诩看了眼流量,八月过去一半了,流量已经没剩多少。
往常电视没信号时他就玩手机,这个月玩得更频繁些。买个流量包还能再撑半个月,陈诩选了个大流量的,付款时跳出来银行账号。
手指在其中一张上顿了下,他很快划走,输密码付完钱后余额显示还剩八百多。
撑到月底再说吧。陈诩放下手机,找了衣服去卫生间冲澡。
茶几对面那几根电线还是耷拉着。他站那看了会,伸手用力将线抽出来,下面压着东西,一拽是破碎的声音。
陈诩将硬邦邦的线攥成一团,扔进空垃圾桶。
热死人的鬼天。
陈诩在安静的客厅站了会,心头烦躁,转身去卫生间。
一分钟后他又出来了,蹙眉拎着几根挂满衣服的衣撑。
已经被洗干净。两件是他昨天扔进洗衣机的,两件是哑巴的。
陈诩将其中两件不耐烦地丢进盛着电线的垃圾桶。
“咣咣,”铁门响:“咣咣。”
陈诩站在小院里,收回举过头顶的胳膊:“谁?”
没有回应。
他扭头看了眼,拎着手里的长衣杆去开门。
门开了。
外面站着个寸头——哑巴剃头了。
“你不是走了吗?”陈诩一愣。
没有头发遮挡,这么一看倒真是挺俊朗的一张脸,薄唇冷眉。棕皮,日晒的痕迹。
不像是疯狗,像是土狗了。
陈诩看着哑巴从兜里掏出个本子。厚厚一小个,平时学生用来记作业的那种,黑色仿皮面。
用提着一塑料袋包子的右手,握笔艰难地在本上写了几个字。
之后他举起来,朝陈诩笑了下。
字迹用力。
本子上写着:
「你好,哥,我叫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