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倒是没敢喝,只吃了不少饭菜,毕竟昏睡了一天,滴水未进,这会子是真饿。
两人饮茶聊了会儿天,颜娇见时机成熟,问道:“我见二郎身体康健了许多,不知何时回营?”
“怎么?”褚柏霖一挑眉,脸上笑意殆尽,“你想回营?”
“也不想。”颜娇诚恳道,“想来二郎是知道我底细的,我身负血海深仇未报,入军营更是误打误撞。想着身有军功,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是不是就有话语权,为我家人平冤昭雪。”
颜娇说着,不由冷哼一声,“可我都官拜三品正大将军,在圣上面前、在家仇面前,我依旧不敢言。后来我血溅元相府,倒是也敢言了,可无一人信我之言。纵是我说的那是事实,可只要天子一句话,依旧可以把我辛苦所得尽数抹去。所以,什么狗屁大将军,晃晃快八载了,我依旧未报家仇。”
颜娇不由自嘲,仰脖喝下碗中茶水,倒是让她喝出了视死如归的酒意来。
“所以,就算我拥兵造反,一刀宰了圣上。为我家沉冤昭雪,纵我有满腹冤屈、我家被冤枉是真,可归终是我造反谋逆在先。世人的嘴,噬骨的蛆,红的说成白的,对的说成错的。二郎,你能明白我此刻的心境吗?我真的很害怕他们会把我家的冤屈,算成我谋逆造反后的荣光加持。”
颜娇抬头望向褚柏霖,眼中还有些泪光闪烁,更添柔弱无助。
“你的思量不无道理。”褚柏霖淡淡道。
“我知道侯爷把我拘在这里,无非就想要撮合咱俩。二郎,你年长我五岁,明年才是我及笄之年。我虽官拜将军,亦上场杀过敌,还做过三州长官,死牢里也待过,寨子也去过,一路坎坎坷坷过来。你明白嘛,嫁人并不是我的良配。”
“这个自然,自古至今能有几人像你这般命途多舛,却逢凶化吉、年少得志,实乃令人羡慕之至、钦佩之至。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褚柏霖情意深沉,一双朗月般的眼眸诚诚恳恳。
颜娇心内颇有些失落,别过脸去,喝了口茶水。
“今日话到此,我也不想今后说出的情话皆被你视为调戏之言的玩笑。”褚柏霖伸手想要去拉颜娇搁在案上的手。
颜娇并不知情,而是正好发簪有些歪,伸手拢了拢,便见褚柏霖颇有些尴尬的抽回手。
“我会等你。”
颜娇愕然,听到告白之言,亦不觉脸红心跳,只拢发的手僵在头顶,她只是一时不知要怎样劝说褚柏霖放弃,毕竟她对褚柏霖实在无感。
“等你及笄,等你想要嫁人。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接纳我。”褚柏霖面色含笑道。
颜娇尴尬的笑笑,不与回答。
“你想什么时候走?”褚柏霖打破两人尴尬的氛围,率先开口道。
“自是越快越好。”颜娇听闻褚柏霖要放她走,一时喜呈于色,开口道。
褚柏霖面色微冷,别有深意的望了眼颜娇,道:“看来这里对你来说别无可怜。”
此刻还未真正出去城门,颜娇自知得多哄哄褚柏霖,好让他安心些,便解释道:“当时王猛副将寻我,我只当是回安西都护府,不曾想会来这儿。原意是请神医爷爷为叔叔看病,再回长安的。”
“你要回长安?”褚柏霖讶异!他是知道,当今圣上正为颜娇肯不肯回长安殚精竭虑。可颜娇去长安岂不是羊入虎口?可颜娇为何还要回长安?不会真要嫁与太子吧?
“嗯!长安说什么也要回去一趟的。”颜娇无奈的笑笑,道,“其实,我刚才话里的意思,二郎没意会。”
颜娇吸了吸鼻子,心内酸涩不已,道:“此时喝口酒,倒也无妨了。”
这也是褚柏霖心悦颜娇的一面,她极为洒脱,做人做事率性而为,忙吩咐沧澜备酒。
玉碗盛来琥珀光,颜娇端起一碗,咕咚咕咚全喝了,才觉心中怅然不少,看似微笑,其实她眼里有些湿润。
“你只知我叫颜娇,我家中八个兄长,四个亲哥哥,三个堂兄,我在家中排行小九,我出生时正逢端午节,家家挂艾草祈福。娘亲、阿爷便喊我小艾九。我自小养在庵里,可每年端午节,阿爷、娘亲、大爷、大娘们,携了八位哥哥来庵里看我,直到五岁前,我虽觉日日孤单,可每年都盼着这日。他们是真的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爱。我还在想,他们那么疼我,为什么不把我带在身边日日承欢膝下?”
颜娇说着,泪痕和着酒汁一同入口,苦涩,道:“我日日幻想、期盼的家人便是他们,可当乳娘拉着我的手匆匆下山,边哭边说带我去见他们最后一面的时候,我......”
颜娇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她控制不住,掩面痛哭了会儿。
少顷,颜娇止住了哭泣,褚柏霖递上一碗葡萄酒,颜娇仰脖喝尽,眨了眨眼底氤氲而出的泪水,强作镇定的笑道:“我同你说这些干嘛。”
“我想听,我想多了解你。”褚柏霖心疼道。
颜娇失笑两声,道:“一夜之间,我的期盼彻底没了念想,我有家人,他们就是把我捧在手心里的人。我多欢喜,可他们惨死在我面前。那一刻,在这个世上,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你刚说羡慕、钦佩我,小小年纪英武坚韧经历了旁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之事。没什么可自豪与骄傲的,二郎啊,可能在你们眼里我经历了这些是个能与你们并肩作战的大人了,可想想我一个才十四岁的孩子,也是得我娘亲、阿爷、兄长,精心庇佑疼爱。若他们还在,我岂不是世间最幸福快乐的小九儿。”
褚柏霖这才明白自己刚才语失,确实,颜娇虽然长的娇小、做事却不扭捏,果敢勇武,自他醒来听沧澜为他讲她如何布置筹划灭突厥那刻,他的心中便已燃起了对颜娇的英雄情结。
他听着她一个个的故事,渐渐的在心中将她英雄化、神化,以为她无所不能、以为她坚韧无比。
如今他才知道他错的有多离谱,纵是她是个灭敌的大英雄,可她也正如自己所说,是个才十四岁还未及笄的,需要人关心疼爱的小九儿。
“对不起,我错了。”褚柏霖诚恳道歉,想要抓住颜娇的手算是安慰。可颜娇这次是真避开了。
“你问我为什么要去长安?李修缘,听过吧?”
褚柏霖点点头儿算是回应。
“李家哥哥小时为襁褓中的我面过相,他说我有王相,而无王命。玄学不信也罢,我想跟你说的便是李修缘这个人。李家哥哥对我情真意切,把作为家人所能想到、做到的悉数为我挡下了。我的亲哥哥不在了,若他们还活在人世,便也如李哥哥这般了。自是家人,咱能让哥哥犯险,他有情,我自有义。他敢冒犯天颜,欺君之罪,为我解围、为我颜家平冤,这份恩情不是我喊他一声哥哥便可抵消的。”
颜娇啜饮了一口酒,润了润喉咙,“他为我圆谎,我不能弃他于不顾,这个谎,我自得也替他圆了。所以,长安我必回。管它什么龙潭虎穴。”
褚柏霖被颜娇情意所感,一口应承道:“那咱明日就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