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目光压就这样如山一般地压了下来。
一时间,白栖枝只觉得自己像被人架在火上烤。
她怕极,却又想到阿娘此前的嘱咐,只得狠下心道:“可我自幼便与你有娃娃亲,白家亦对林家有扶持之恩,现如今你不娶,便意味着林家背信弃义,难不成你真能背负起这等骂名?更何况,林家收了我的聘礼却不娶,若按大昭律法:男家既纳聘财,又报婚书或有私约而悔婚者,当杖六十,以示众人。林听澜,这人前六十杖,难道你当真受得住么?!”
此话一出,正厅内一片寂静,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白栖枝胆突的不行。
这话的前半段原是她娘在把她塞进箱子前匆匆教给她的。
她娘只说林家最重信义,她这么说,林家定不会坐视不理,给她个容身之处。
可至于这后半段,便是她幼时闲着无聊偷偷看律法记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唬住林听澜。
堂内无人说话,白栖枝原本鼓足了的气顿时泄了一大半。
她伸手捡回被摔倒面前的信纸,不知所措地叠了一下又一下,很小声地补道:“其实不娶也是可以的,如果你能让我在林家小住一段时间的话……”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直到过了五秒钟后,头顶,林听澜的声音才冰冷冷地落下:“来人,带她下去沐浴。”
*
“你说你,好好地来沈府做什么?你非得拆散公子与沈公子不成?”
浴堂内,婢女春花倒完水后将桶一摔,吓得屏风后的白栖枝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春花气呼呼道:“自己滚进去洗!”
面对如此直白的嫌恶,白栖枝只是咬了咬苍白的下唇便麻利地脱掉衣裳,乖乖朝木桶里跨去。
桶里的水冰冷刺骨。
秋日寒凉,甫一入接触到睡眠,白栖枝便冻得打了个寒噤。
她不敢多说什么,只默默钻入水中,颤着手举起水舀往自己身上浇。
屏风外的春花还在埋怨个不停:“要知道,沈公子与我家公子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沈公子身子不好,我家公子就为他四处求药,平日里,但凡是得着什么奇珍异宝无不往沈公子屋里送,奇珍异宝,懂吗?贵的都能买你的贱命了!你怎么还能腆着张脸往公子身边凑啊!!!”
“啪嗒。”
似有滴水落入水面的声音。
面前荡起一圈涟漪,白栖枝急匆匆抹去左眼下浅浅的一道泪痕,吸了吸泛红的鼻尖,扼制住自己的唇舌不让自己哭出声。
明明她也不想的……
若不是家中遭贼人迫害,她又岂愿拿着一纸“卖身契”千里迢迢地跑来淮安寄人篱下?
她永远忘不了父亲一介书生却为了保护她与阿娘持刀与歹人厮杀被弯刀一刀封喉,忘不了阿兄为了赶紧让她与阿娘藏起来却被歹人抓住刺穿腹部,更忘不了她娘将信匆匆塞到她手里后忍着泪将她塞入暗箱中让她不得出声。
于是——
在景初三十八年夏末,宣和画院白翰林之女白栖枝,自此无枝可依。
换上了身不合身的林府丫鬟的衣裳,白栖枝小心翼翼地站在春花面前,便是大气都不敢喘出一声,跟上她健步如飞的脚步,乖乖地同她来到后覃房内。
“大爷叫你先住在这儿,等什么时候厢房收拾出来,再让你搬过去。”春花刻薄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嫌弃说道。说完,又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如同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剜了她一眼后便急急转身离开。
门被“啪”地关上,偌大的屋内只余白栖枝一人。
白栖枝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
床边的窗子破旧得合不严,一阵风吹来,冷得她赶紧朝手呵出一口热气,抱住自己臂膀搓了又搓。
粗粝的布料在摩擦肩生出一些吝啬的暖意。
好冷……
白栖枝吸了吸红红的鼻尖,正欲整理床铺,两声敲门声却在这时响起,吓得她身子猛地一缩。
难不成是春花姐落了东西?
想着,白栖枝怯生生地走到门前将门推开。
眼前的景象惊得她不敢喘气。
之间两位小厮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和茶水,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
那位仿佛以至于林听澜形影不离的沈公子此时就坐在门前,单薄的身躯在宽大的轮椅陷着,双手拢于腹部,被佣人人缓缓推至她门前。
见她如此惊讶,沈忘尘弯唇浅笑:“想必白小姐此行一路舟车劳顿定是饿了,我叫下人们备了些饭菜送过来,方便的话,可容我进去一起谈谈么?”
白栖枝逆着灯火朝他望,他的脸被月光映了个亮堂堂。
白栖枝一下子看得呆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白栖枝赶紧拢回神智,朝面前人浅浅一礼道:“沈哥哥请。”
沈忘尘是被人推进屋的。
白栖枝怯怯地站在门口看着,不敢出声。
几个小厮们摆了菜就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关上门。
一时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白栖枝和沈忘尘两个人。
白栖枝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后者却只是温和地笑着:“坐下吧,饭菜都是新出锅的,正热乎着,过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战战兢兢地坐到沈忘尘面前。
一张板凳,她不敢坐满,屁股只浅浅搭了个边。
若是这么坐的话,待会沈忘尘呵责她或是朝她摔东西的话她也好跑,他应该追不上她……嗯,他应该追不上她。
想着,白栖枝滴溜溜地用一双大眼睛谨小慎微地盯着沈忘尘看。
沈忘尘只觉得她像只胆小的小兔子,双手双脚地在地上抛着坑,恨不得立即躲在洞里不出来。
他勾了勾唇,拿了筷子,拢在手心,递给她,声音轻到像是怕吓着她:“别怕,有什么事,我们吃完再说。”
白栖枝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接过。
“多谢。”
她捧起面前的饭,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米饭还是热的,白栖枝只吃了一口便鼻头一酸。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上过一顿热乎乎的饭了。
这一路上,她要么就是捡些商贩们不要的烂菜叶充饥,要么就是偷一偷街头巷尾里的那些家狗的残羹冷炙,情况最差的时候,就连树皮也可以扒下来冲击。
她差点忘了白米饭是什么味道了……
看这面前小姑娘低垂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白饭,连一筷子菜也不夹,沈忘尘忍不住有些疑惑,仿佛是怕吓一样,温声耐心询问道:“白小姐怎么不吃菜呀?是这些菜不合口味么?要不要我吩咐让下人重做?”
白栖枝赶紧摇了摇头。
在沈忘尘殷切的注视之下,她拿着筷子,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夹面前的菜,却也只是尝了一小口便不敢再吃了。
“怎么了?”
灯火葳蕤,沈忘尘看不太清白栖枝的面容,细看之下才发现她竟在咬着唇无声地掉眼泪。
白栖枝低着头拼命忍耐着。
她的眼里渗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泪水沾湿了纤长的眼睫,又顺着睫毛颗颗分明地落下,不过半晌,手中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便湿了一片。
她假装毫不在意地用筷子轻轻扒拉着被泪水洇湿的米饭。
有泪划过脸颊被抿入嘴角,是酸涩的咸。
“白小姐……”
听着沈忘尘如家人般关怀的语气,白栖枝再也忍不住内心酸楚,兀自小声喃喃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