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书晴蹲在竹篱笆前,握着花铲的虎口已经磨得发红。
她刚翻完三平米的土,指甲缝里嵌着的腐殖质混着薄汗,在斜阳下泛着深褐色的光。
“这种洋桔梗要埋深些”,老太太端着汝窑茶盏踱到花圃边,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杯沿发出清响,“阿羽去年从荷兰捎回来的种子,说是比黄金还贵。”
花铲顿了顿,方书晴想起七天前两人因为护工的费用问题不欢而散。
腐熟的鸡粪肥在铁桶里发酵,酸涩气息冲得她眼眶发酸。
“这土压太实了。”外婆用拐杖尖戳了戳花圃,方书晴慌忙松了松根茎周围的培养土,却铲断了半截幼苗的根须。
“阿羽妈妈说过,断根的苗也能活”,外婆递来喷壶,摇摇头,“我这女儿,对着花圃的时间,比对阿羽的时间都要多。”
方书晴正在浇水的手一滞,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程白羽的童年往事。
“他十岁那年,我们都不在国内。他在壁炉边被飞溅的火星灼伤,后来被管家送到病房躺了三天,她妈给的慰问礼是辆定制版法拉利儿童车。”
“他爸也忙。他上幼儿园时被跷跷板砸断手骨,校医致电他爸却被转接到拍卖会。现在他总说戴表硌骨头,其实是当年接骨没接好。”
外婆从唐装口袋摸出药瓶,“这是老中医配的养胃丸,晴晴乖,你盯着他吃完。”
见方书晴要推辞,老人突然握住她沾着泥星的手,“他这人从小就不懂得爱惜自己,发起脾气来又硬得像石头。有次挨打,他躲在花房吃光一罐蜂蜜,急性胰腺炎发作都不肯喊人;后面上中学了学会喝酒,胃出血送急诊,司机在酒窖里找到他时,威士忌瓶里还泡着半根雪茄。”
暮色漫过老人眼角的皱纹,“这些事,阿羽从不让外人知道。你别看他现在整天不是赛车场就是游艇会,其实他本性不坏……要是你能劝他学点正经事.….”
方书晴扯出个苦笑,“我哪有这个本事”,假扮情侣的事,早在医院那会就已经结束。
引擎轰鸣声碾碎黄昏的寂静,银色保时捷急刹在石板路上。
副驾驶车窗降下来,程白羽的侧脸被路灯镀了层金边:“上来。”
方书晴攥着帆布包带子没动,外婆推她后背:“阿羽顺路送你嘛,这里不好打车。”
“不顺路”,程白羽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是你非让我绕四十公里。”
方书晴刚挨着边缘坐下,就听见“咔嗒”锁车门的声响。
仪表盘蓝光照见程白羽左手虎口处未擦净的血痂,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
她摸向挎包里的创可贴,却被突然加速的推背感撞回座椅。
在导航提示“限速40”的机械音里,程白羽单手把方向盘打到死,轮胎擦着减速带发出尖响。
车载烟灰缸晃得厉害,方书晴伸手去扶,指尖擦过他调整空调出风口的手背。
“碰够没有?”他猛地抽回手,油门踩得更猛。
入了闹市区,车子速度总算慢了下来。
趁着等红灯的空隙,方书晴尝试开口,“护工的费用……”
“你种那两垄破花就算抵了”,程白羽把空调风量调大两格,“别跟讨债似的念叨。”
快到小区的时候,程白羽突然急刹。
野猫窜过车前,方书晴的帆布包掉在两人座椅中间。
她弯腰去捡,他的手也伸到半空。当指尖蹭过他掌心薄茧时,她迅速弹回座位,可帆布包带子缠住了档把。
程白羽扯了两下没解开,干脆熄火停车。他弹开安全带扣,半个身子压过来解缠住的带子。
他盯着导航屏幕,还有五百米就是方书晴的小区门口。
他开始下逐客令:“到了,后排有伞。”
雨其实很小,方书晴摇头:“不用……”
话音没落,他已经把雨伞砸进她怀里,又补了句:“外婆非要塞的。”
前面路灯坏了两盏,她方书晴转身要走,车窗突然又降下来。
“以后别来了,两清了”,程白羽没看她,雨刮器在空荡的挡风玻璃上干刮,“种花、陪聊,那些廉价的感动戏码都别演了。”
方书晴默了默,弯腰把伞放回副驾驶的位置:“知道了。”
她转身时帆布包带勾住车门把手,又被拽得踉跄半步。
程白羽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已经扯断线头跑进小区。
——————————
这是方书晴连续工作的第32天。
最近她主动包揽了所有加班,从陶器修复室的通宵值班,到跟着文保所去做青铜器脱盐处理。
现在她正蹲在探方坑里,用竹签一点点剔着青砖缝隙里的淤泥。
脸上的防尘口罩上沿凝着汗珠,工装裤膝盖处已经磨出了手指大小的破洞。
隔壁探方的陈斯霏隔着塑料布喊:“晴晴,你那个探方该收尾了!”
方书晴没抬头,握着卷尺重新测量墓道宽度——数据比昨天测的少了0.3厘米,得再核对三次。
墓志铭抬出来时,液压升降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方书晴用软毛刷扫去碑文上的浮土,“程”字刚露出半边,手抖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