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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高中的林荫道两旁种满了银杏,十一月份,银杏叶渐渐变黄,在地面上铺成金色的地毯。这几天的傍晚时分最好看,渝城总是多雨,今年秋天的放晴天多,总有夕阳可以看。
教学楼的走廊是半开放式,巧妙地将旁边的行政办公楼连接在一起,两栋楼配合得相得益彰,像一艘巨大的帆船,据说还得过建筑学会的创意设计奖项。姜霰这两天最喜欢的事情是在教室这一层东边的楼梯口看落日,这里视野好,没有树木和建筑物遮挡,可以看到一整场落日。
今天还没有等到落日,姜霰就遇到了一个麻烦。
“程晃,别烦我。”
姜霰说这句话的时候,程晃和他的兄弟正在楼梯间堵她。高中部男生的校服是简简单单的白衬衫黑裤子,程晃不好好穿,敞开衬衫露出里面白色潮牌T恤,挎着单肩包,下颌一抬,仰头看她:“我什么时候烦你了?”
姜霰皱了下眉,心道,我上课回答问题的时候在门外和兄弟们起哄的是谁啊?
看她不应,程晃一插兜一皱眉,语调低低的,神色不爽:“听见没?跟你说话你聋了?”
“聋了。”姜霰不耐烦地说,背着包就要下楼梯。程晃一把拉住她,话里带笑:“聋了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姜霰翻白眼,继续下楼梯。程晃不拦了,换做带着他一帮乌泱泱的兄弟围着一小姑娘。走到校门口,他第七遍重复刚才一路走过来跟姜霰说的话:“明天放学我请你喝奶茶,去不去?”
“不去。”姜霰摆摆手,四处张望着找家里的车。程晃有些恼:“为什么?”
姜霰想了想爸妈,说,我家里人不让我喝垃圾饮料。
请喝奶茶这招在姜霰身上不好使,程晃被气笑了。于是他阴阳怪气地道:“你是不是大小姐啊?”
姜霰被他怼得有些恼,停住脚步,杏眼狠狠地瞪过去,真想上去给他一耳光。印象里,程晃说话就是这么欠打。
——但是这次她没打成。大概是继父看她久久不来,到校门口来找了。
于是姜霰看到了程晃求助的眼神,他脸上无措地写着“我就是跟你闹着玩的你不要告家长”的慌张。
没等姜霰回应,程晃看着中年男人的脸色迅速地鞠了躬,看上去人模人样,非常礼貌:“叔叔你好。叔叔,对不起。”
姜霰:“……”
知道有程晃这号人大概是在刚入学的时候,姜霰一直觉得此人有点中二病,自称什么程少,不怎么爱读书,成天琢磨着怎么吃喝玩乐。他身边有一圈兄弟,跟在他屁股后面“程少程少”地叫。这位程少从入学开始就玩转高中部,估计也祸祸过两三个高年级的学姐,但奇怪的是,风评居然不差,姜霰初步推测是拿钱砸出来的口碑。
他追人的理由也很简单,够漂亮。
国高这一届高一漂亮的女生,姜霰算一个。就算她没有自知之明,别人的客观夸奖还是能让她认清自己长什么样的。其实国高从来不乏好看的女生,能进来的,底子都不会差,再不好看也有财大气粗的气势撑着,但是别人总说她的漂亮有些不一样。
程晃盯上她应该是在10月份的新生篮球赛,姜霰没在澳高班的女生啦啦队,穿了件素色的棉麻裙子站在赛场旁边。
那天刚放晴,塑胶跑道的水洼映出彩虹。程晃所在的美高班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目光总是往姜霰那里瞟。程晃是篮球队队长,轻咳一声以表示不满:“有完没完了兄弟们?愣着干嘛?比赛了!”
姜霰想,他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自己眼熟的,像集邮一样,把自己列入到攻略清单里。程晃三天两头就要请她吃饭请她喝奶茶,大牌化妆品和首饰三天两头地往她教室里送。有一天做pre拖了会儿堂,刚好轮到姜霰发言,门外美高班的人下课,程晃和男生们勾肩搭背地走过来,在门口起哄,后来还堵她,最后程晃缠她到校门口碰到她继父来接,一时尴尬,这才终结了这段莫名其妙的“骚扰”。
只可惜她与国际高中缘分浅,念了一个学期就悄无声息地转了学。
——因为母亲又离婚了。
生父是在十岁时去世的,那个时候姜霰还住在老城区的六号院,低矮的楼房墙皮脱落,在潮湿的梅雨季郁郁葱葱地长满青苔。姜霰也是在十岁的时候离开那里,彼时继父站在自己狭小的、五十平米的家里,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笑着叫她的小名。
然后她和母亲一起坐上继父的车,离开六号院,搬进城中的平层。
后来她小升初,继父姜平趁着这个档口给她改了姓,所以就随着继父姓姜了。母亲倒没什么异议,一心都在肚子里继父的孩子上,压根顾不上管她。
姜霰那个时候正逢关键发育期,母亲妊娠反应得厉害,情绪极其不稳定,自顾不暇地住进医院。她初潮的时候,校服裤子上染了血,继父回家之后看到,说要给她搓洗。姜霰说不用,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对不太熟的男人总是羞赧,哪怕这个是长辈。继父却不嫌弃地说这是生理期,不能沾冷水,要她把内衣裤脱下来一并洗掉。姜霰乖乖照做,到晚上睡觉时继父来敲响房门,给她送热牛奶,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即走掉。
他问姜霰今天需不需要听写?姜霰说不需要。
然后问姜霰需不需要家长签字?姜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