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那样自以为是,事实上这样亲密的姿态并不会让莫嘉娜感到舒服,他手臂上的肌肉硬邦邦的,她枕在上面只觉得脖颈疼得慌。
或许这个男人爱的是他自己,是他自以为是很好的自己。
他的去而复返让莫嘉娜一时感到悲喜交加,一个月前听见她怀孕的消息,他沉默良久,最终留下一句“等我”就消失了。
生活已经让她失望过太多次,当他再次离开的时候,莫嘉娜并没有难过,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已经一无所有的人,是不会害怕失去的。
爱与否都不重要了,莫嘉娜和他纠缠了几年,已然筋疲力尽,生活一塌糊涂,她再无力挣扎,只能听从他的想法。
她平静地生活着,等待孩子的降生。
莫嘉娜这一生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多,但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一定是最珍贵的那个,和莱文没有关系,和她的丈夫没有关系,和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关系。
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宝贝,是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给予她的唯一馈赠,她以血肉孕育它,余生它将成为她活下去的力量。
因此她并没有听从邻居玛蒂娜太太的劝诫,她不会作为法国女支女在勒本斯波恩中心生下她的孩子,任他们带走交给德国人抚养,而她的孩子也永远不会被她的国家所接纳。
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这儿。
并不知道自己已被“去父留子”的莱文此刻还沉浸在虚假的快乐之中,父母虽然生气,但言下之意还是很看好他那还没出生的孩子的,否则怎么会让阿德里安和劳拉来巴黎看莫嘉娜。
他像个初为人父却又不那么称职的父亲,想到很快就要告别情人和孩子上前线,忽然生出无限的惆怅和担忧,他那颗从来不为人考虑、也从来不需要考虑的心陷入了甜蜜的煎熬之中。
莱文从不能理解阿德里安的瞻前顾后和迟疑犹豫是为什么,他从前不敢和劳拉结婚,现在不敢要一个孩子,因为他担忧自己在战争中随时有可能死去。
这两兄弟的人生信条如同悖论,莱文信奉及时行乐、珍惜当下,阿德里安却想要一切都是尽善尽美,似乎只有在妥善地处理了所有难题之后,他才有资格享受人生。
但又有谁对谁错之分呢?
-----
再次来到巴黎,已经时隔三年之久。
这座繁华浪漫的城市热闹依旧,德国的旗帜高悬飘扬在上空,与记忆中的不同,街上少了许多往来的德军。
从去年起,随着东线战争焦灼持续不断,大量德军精锐部队被派往一线,兵力不足,剩下留守的驻军,用莱文的话来说就是一群歪瓜裂枣,不复往日德军在巴黎阅兵的盛况。
莫嘉娜的家里此时正坐着三个德国人,分别是她名义上的情人、情人的弟弟和情人弟弟的妻子,他们快活地交谈着,像真正的一家人。
已经几天了,但她还是不能很好地适应现在的状况,以及这几人总是过分跳脱和劲爆的话题。
同为受害者的阿德里安往往无奈地轻咳一声打断他们:“到此为止吧,”然后转头向她解释道,“我们并不是一直都这样的。”
就比如现在。
莱文站在窗边看着街边巡视的德军,晃着手里的酒杯,忽然开始追忆往昔似水年华。
“噢,瞧瞧这些歪瓜裂枣、资质参差不齐的家伙,真怀念那个时候,我们每位应征入伍的官兵,都有标准的身高和那玩意儿,人人都是!”
“标准的什么?”阿德里安随口问道,“我怎么不知道。”
莱文伸手往下比了比。
“……”阿德里安翻过一页报纸,瞥了一眼他的动作,沉默了会儿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个。”
“他不需要知道,因为他就是,”劳拉喝了一口茶,接话道,“我知道就行,我亲眼看见的。”
阿德里安:“……嗯。”
他头一回这么不想反驳。
“莫嘉娜也知道。”莱文不服输。
被提到的女人也沉默了一会儿,忍了忍,柔声道:“我不知道。”
莱文看着她,摸着下巴道:“宝贝儿,你怎么能撒谎呢,你明明再清楚不过了。”
莫嘉娜:“……”
闲聊了一阵,等劳拉和莫嘉娜离去之后,轮到兄弟俩人沉默以对了。
半晌,阿德里安缓缓开口问道:“你还没有去过东线,对么?”
莱文点了点头。
“那儿实在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我从前觉得死亡是最痛苦的事情,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阿德里安平静道,“寒冷和饥饿才是。”
“我们前线的士兵已经快要吃不上饭了,你知道我们打算怎么熬过下半年苏联零下四十度的冬天吗?”阿德里安转头看他。
莱文沉默地摇了摇头。
阿德里安无奈地笑了笑:“柏林的决定是,向法国维希政/府征收更多粮食产品,以此填补我们的物资短缺。”
“从今年6月起,法国的粮食配给量将削减为每人每日300克面包,每周50克奶酪,每月500克糖,每月120克肉,但你比我更清楚党卫军的把戏,即便是这样少的配给量,他们也要从中获利,法国人实际获得的东西只会比标准更少。”
莱文紧抿着唇,看着酒杯里融化的冰块,俊美的面孔就像杯中奢侈的红酒,稀有而昂贵,他深深地皱起眉头。
“你在后方,把这个美丽的法国女人像金丝雀一样豢养在笼子里,用宝石和绸缎去装饰她,以补偿自己对她造成的伤害,这无可厚非,但你以为自己很爱她吗?”
“你想说什么?”莱文停下了摇晃酒杯的动作。
“你送给她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副珠宝,你花在她身上的每一笔钱,都会成为他们指控你的证据,和法国人羞辱她的把柄,”阿德里安顿了顿,“你以为自己的爱很体面吗?”
莱文抬头看着他,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或许父亲和母亲不会在乎这些,因为他们不想伤害任何人,但这个国家的领袖们不会。”
阿德里安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舒伦堡,你的老朋友,他给你的提醒,你不要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