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原就不属于六部的范畴,向来是清贵之地,掌编修国史、起草诰命,与六部各司的实务交割本就稀疏。
按理说这件事与霍问并无多大干系,霍问不大可能与这件事扯上关系,他入翰林院不足两月,每日埋首校勘典籍,案头连兵部塘报都少见,更遑论卷入六部的差事。
偏生去岁抚州洪灾迁延数月,朝廷连派三拨钦差都未妥善处置,天公不作美,今春雨水渐盛,槐州又告急,内阁急得直跳脚
——六部能外派的郎中员外郎早被抽调一空,连大理寺的评事都去了江南查赈,实在没处调人,竟将主意打到了翰林院头上。
六部缺人得很,但他们翰林院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调的,他们三人方入仕正是趁手的时候,有人就把注意打到了他们身上。
澜庭蕴的叔父是当朝户部尚书澜臣书,张华业的父亲张为民前些年又因功从岭南调回做了这吏部尚书。
户部尚书澜臣书昨日递了折子,言及槐州粮草调度需翰林协理,提及“……应同为陛下分忧”;吏部尚书张明远则在早朝上力陈“新科进士当知民间疾苦”。
这两家人脉盘根错节,偏生又都是今科鼎甲的座师,事情便透着些微妙了。
他二人最先被圣上下令同将军李适一道押送粮草前往槐州救灾。
澜庭蕴、张华业领了圣命,第二日便要随李适将军点兵起程。
翰林院值房里,二人正收拾文牒,忽听得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抬眼便见霍问抱着一摞《灾异考》踉跄进来,青衫下摆沾着未干的墨渍——这少年近日正埋首校勘先朝灾荒典籍,腕间还缠着解经时用的帛带。
“明澜兄、实绩兄,你们可曾看过《河渠志》中所载‘槐州段堤工易溃’条?”霍问将书册往桌上一放,面露凝重:“昨儿我校到元祐七年洪灾案,当时也是先坏堤后缺粮,布政使司调粮走了旱路,反被水冲了栈道......”
张华业笑了笑,柔声打断了他:“知之这是真上了心,只是……”
话音未落,便见澜庭蕴指尖叩了叩案头的兵部塘报:“实绩兄且看,李将军拟的运粮路线正是走旱路经栖霞岭。那岭道去年便有坍方记载,我叔父前日还在户部提过此事。”
三人正说着,忽闻窗外传来吵嚷声。原是李适麾下参将贺沛前来催问翰林院随员文牒,言辞间颇有些轻慢:“我等在前线卖命,这帮酸书生倒磨磨蹭蹭......”
昨日未时三刻,内阁忽然传话:着翰林院再遣一人随队,协理文书事务。
消息传到值房,澜庭蕴与张华业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底的诧异。
陛下竟是钦点了霍问随行!
原是当天早上,户部尚书澜臣书与吏部尚书张为民又在御前争执,一个说“霍探花熟稔典籍可参详旧例”,一个道“稚子何堪重任”,争执不下时,竟是圣上开口:“澜卿言之有理,且让霍卿去历练历练,有李适在,定能护他周全。”
消息同样传到正整理文书批注的霍问耳里,他倒是挺乐意去槐州救灾,只是忽闻窗外传来压抑的争执声,捏着狼毫的指尖顿了顿:
“霍编修当真只有十三岁?”是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声音,“这般稚龄……”
“圣上口谕岂容置喙?”另一个中年男声带着不耐,“没见李将军的急报么?如今急缺人手,槐州护城河决堤数日,饿殍已浮满河面,再拖下去——”
听二人的谈话,霍问又忽然想起前日在史馆见着的前朝救灾图,绢本上百姓衣不蔽体、尸横遍野的场景,与今早杂役说的"槐州树皮都快被啃光了"竟重叠起来。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圣旨边缘,他望向墙上挂着的御赐"清慎勤"匾额,突然意识到自己校勘的那些"轸念黎元"的典故,如今竟要化作实实在在的脚印,踩进满是泥泞的槐州土地。
李适将军麾下士卒将粮草装上车,霍问在一旁认真看着,像是怕搬的少了漏了。
霍问忽觉肩头被人拍了拍。
张华业递来一个包袱,面上似笑非笑,指了指几大车粮草:“知之可知,这一车粮草够多少百姓吃三日?”
霍问摇头,又见澜庭蕴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蜜渍梅子:“路上湿气重,含着些免得晕车。”
贺沛从一旁经过,看着二人毫不避讳地嘲道:“娇气。”
霍问瞪了他一眼,没有和他多做争执,只是谢绝了澜庭蕴递过来的梅子,故意大声道:“多谢明澜兄,我不会怕湿气也不会晕车,一点都不娇气!”
澜庭蕴只好收回了油纸包,转向张华业:“实绩兄可要来几颗梅子?”
张华业倒没有和他客气,捡了两颗便往嘴里放:“多谢明澜。”
霍问想起刚刚梅子放在自己面前时贺沛的嘲弄,现在张华业吃了他倒是没什么反应了。
这贺沛是对他有看法?
他莫名感到来自生人的敌意,有些失落地看着澜庭蕴手里的那包梅子,小声嘟囔道:“吃几颗梅子才没什么娇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