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知县是个愣头青,给下面施放的粥是白米熬的,又稠又多,全不像赈灾的做派。
有米,自然就有蛀虫。
眼看着米粥越来越稀,就快变成刷锅汤水了,填不饱肚子,役夫们满腹不忿,偏偏今日杂役只推着半桶稀粥,眼睛往里看去,竟比河水还清。
有人当场就掀翻了粥桶,一呼百应,众人闹着要罢工。
县丞两头跑,主簿四处借款,知县卧病在床,管制着他们这帮糙汉子的,是一个豆芽菜似的跛脚女人。
这名女子每日从河道徒步走到各个粥棚、庇所,一一打探情报、问询状况,又走回河道监工,循环往复,足足有小十日。
役夫们吆喝着讨公道,与撑伞的女子撞了个正着。
“大家这是要去哪儿?”
叶莲往周遭粗略看了一眼,平静地问候道。
众人七嘴八舌一齐开口,说得不清不楚。
为首的人个头高大,却长着一张平易近人的青皮白面,他客气地朝她作了一揖,回道:“姑娘,我们苦役半月有余,如今食不果腹,要罢工。”
说得十分准确,但过于准确就透着一股老实劲,以至于有些滑稽。
叶莲没忍住笑了出来,捂着嘴遮住笑意,弯着眸子说:“你真有意思。”
小白脸一愣,登时就成了小红脸。
“县衙每日发放粥汤,怎么会吃不饱肚子?”叶莲收了笑容,正色道。
头目败下阵来,其余人自然没了气焰,乖乖站成一片闷葫芦,正安静着,好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诉苦:“姑娘,你自个儿去看吧,那哪能叫粥,分明是水。”
说罢,众人让开一条道,给叶莲亲自查看。
叶莲走到打翻的粥桶边,里面剩了一点汤水,她仔细一瞧,果然在水里没见几颗米粒。
“官老爷们识字知理,看不上我们这卖力气的行当,但也不能这么忽悠人啊!”
“前面还能吃饱,这后面送来这些,只能解渴用了。”
大家不免抱怨,围着叶莲等她给说法。
叶莲蹲久了伤处疼,撑着泥地站起身,神情严肃:“明日送来绝不会是这样了。”
话虽出口,但事却还未有法子解决,总之,先稳住役夫们再说。
她硬着头皮想,面上冷静,心下已成乱麻。
赈灾粮的事早就东窗事发,发放来十石米,一层层剥削下来,真正到灾民手中仅有五石不到,钱款亦是如此。
挪用是挪用了,一问起来就捶胸顿足,仿佛为了灾情已经倾家荡产,话说得坦坦荡荡,亏心事做着都不曾后怕。
有些又仗着自己借了县衙钱粮,一朝飞升做东家,捏着把柄神气得很,病榻上的李兰钧心有余力不足,暂时没拿他们如何。
“今日的餐食……我让镇上馆子送些好菜来,算是给各位兄弟赔罪了。”
叶莲摸摸袖中钱袋,心道没带够钱,又要回客栈去取,一时头疼不已。
役夫们得了交代,纷纷应声说好,便没再纠缠了。
她转而从河道的泥路往回走,腿脚较往前已是大好,却还不能多受力,所以走起路来一高一低。
车马停在不远处,方走到一半,身后就有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停,脚步也跟着停下。
“还有事吗?”叶莲转头道,见是那位说话古怪的男子,不免驻足等他开口。
役夫们除了衙役,还有半路被招人告示聘用的闲杂人等,身世背景不详,什么人都有。
这名男子衣着朴素,但与平头百姓略有不同,看打扮面貌不像长期苦力之人,倒像书生。
“姑娘要、要怎么做?”男子有些局促地四处瞟看,说话也不太顺畅。
叶莲随口应付道:“处置是大人的事,我也不大明了。”
“大人……”他咽了咽唾沫,将要出口的话止住,换成另一句,“赈灾粮可换更为低廉的粗食杂粮,能填肚子尚可。”
叶莲估摸着他未出口的话是否认李兰钧的策略的,这男子话说不清,但还是通透的。
“你为何给我出主意?”叶莲矢口问,无意道出决策之人是她自己。
男子一顿,面上神情舒缓了许多,他提提嘴角,好像是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
“那你怎么会的?”叶莲问。
“从前同师父游历,见过,所以说给你听。”男子也不避讳,直接道。
“你是做什么的呀?”提及师父这类字眼,叶莲不免好奇。
男子垂目,老实巴交地跟她交代:“道士,云翳山,第十一代弟子。”
叶莲见他一股脑地说着,又觉得好笑,遂笑眯眯地道:“难怪看你——”
话未说完,男子一箩筐说了背景,抬起眼愣头愣脑地看着她,木讷地补充最后几字:“晏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