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一个弯,刚才清冷的空气一下子温暖起来,回声也消失了,看来我们是到了另一个房间。
“西利尔,保持安静,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也不要动。”薇奥莱塔说着,解下了夺走我视力的东西。
眼睛并没有受到强光的刺激。
房间里相当暗,也不宽敞,视线所及之处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密不透风。
我站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奄奄一息的样子,皮肤干巴巴的皱成一团,双眼紧闭,只有几乎轻不可闻的鼻息,才证明他还尚在人世。
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另外一些东西。
他的手腕和脖子上,布满了一条条狭长的伤疤。
伤疤有的已经愈合,只留下淡褐色的痕迹,有的结着痂,部分脱落,露出粉色新肉。而更多的是一道道白色,如同锐利的尖刃一般凌乱地扎在早已干瘦的皮肤上,如同一块刻满了刀痕的旧木板,或是一副被人恶意损毁的图画。
那些痕迹实在太深,也许是被剐去了皮肉筋骨,再也无法愈合,浅浅地凹下去。
当这些伤口还在流血的时候,一定连森白的骨头都看得见。
我觉得脚有些发软。
这时,床上的老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缓缓地睁开眼。他松弛的眼睑下,居然有一双温和如水的眼睛,含满温柔的微笑,静静地看着我。
“西利尔,你来了。”他的声音温暖低沉。
好怀念的声音。
一如过去在医院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嘱咐我:要注意保暖,否则膝盖又会疼了。
一如过去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拉住我,警告我:带着摩亚很危险。
那个永远对我温和微笑如同兄长一般的人,那个曾经挽救了我,又挽救了摩亚的人,那个一直不断提醒着我却从来由我任性的人,此时却了无生气的躺在我眼前,如此苍老。
“医……生……?”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听起来好奇怪。
他又笑了,似乎是很高兴我认出他。
“最近肩膀和膝盖还疼吗?”他问。
他还在惦记我的病。
“不太疼了,因为住在温暖的地方。”我说,低下头望着他。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看见铐住我双腕的银镯,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却依旧宽容。
“你后悔吗?”他问我。
“你后悔吗?”我反问。
“如果我后悔,现在就不会这副模样了。”他看着我。
“我也一样。”我微笑。
“希望你不要为难薇奥莱塔,她也是没有办法。”
“我不会为难任何人,一切的起因都是我,是我伤害了你们。”
“别这么说,你那么善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怪罪你。”
——又是这样。
我那么任性,你们为什么都说我善良?
你们这样仁慈的对待我,让我羞愧的恨不得马上挖个洞钻进去。
“西利尔,”医生唤我,“后来你又做了什么梦吗?”
舌尖似乎立刻散发出梦中嗜血时的腥甜,那种邪恶而媚惑的感觉是如此的深刻鲜明。
我淡淡地回答:“没有。”
不需要再把这个梦告诉医生了,我已经十分明白这些梦境的真正含义,而且我也明白,今后不会再有梦,一切都结束了。
医生闭上眼睛转过头:“你果然到最后还是不肯说实话。”
“我没有。”
温和的眼睛重新睁开,平静地望着我,有几秒钟,房间里一片寂静。
薇奥莱塔一直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戴着耳机,里面传出模糊的音乐声,她并不想介入我们的谈话。
“把头低下来好吗?”干瘦虚弱的老人微笑着开口,任谁都无法拒绝这个小小的要求。
我俯下身。
“西利尔,你知道吗?”医生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你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
我微微愣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吧?”他笑了,缓慢举起布满伤痕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我一直都很想对你说这句话的,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
我抓住他干枯粗糙的手背,手指轻轻掠过腕上纵横交错的可怕伤痕。
“疼吗?”我低声问。
“当有了一个目标并为之努力时,你是不会感到疼痛的。”他摇了摇头。
“那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难道就是变成这样?”
“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明白的。”
薇奥莱塔走了过来,没有说话,无声催促着谈话必须快点结束。
“西利尔,”医生最后一次叫我,“我一直在努力试着告诉你,这个世界是非常美好的,值得你认真去爱它,可是,”他露出苦涩的笑容,“看来,我还是失败了。”
“谢谢你,医生。”
说完这句话后,我的光明重被夺走。
感到施加在后背上的力量,我转过身,随着薇奥莱塔离开了房间。
医生的最后一个笑容在眼前留下了淡淡的影子,他给予我的第一个表情就是微笑,最后一个,依然是。
我很害怕医院,害怕那股消散不去的消毒药水的气味,如果不是洛宁的寒冷刺痛关节,让我夜夜无眠,我绝对不会去那里的。
那样也就不会认识医生,认识这个永远温柔如兄长一般的人。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安全感。
还记得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在他的办公室,坐在我的对面。
问我:“哪里不舒服?”
温柔低沉,如他的微笑一般纯净,那一瞬间,疼痛似乎都飞走了。
过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医生没有名字,其实并不奇怪,只是因为我没有看见他耳后那个黑色印记。
小小的十字印记。
刚才俯下身时,我终于看见了,第一次看见。
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