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你看见他的样子,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回到囚室,薇奥莱塔问我。
“医生也是从老屋来的。”我说。
“看到他耳后的十字印记了?”
“嗯,而且,普通人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衰老成这样。”
“你也知道了他们流血才会衰老?”
“知道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吧,”我笑笑,“我倒是不明白究竟应不应该知道。”
“其实我也不明白,”薇奥莱塔用指尖轻轻磨着屏幕,看着其中美丽而虚假的花园,“医生是抱着寻死的心的,你看他手上和脖子上的痕迹,都是自己用刀子割,我不敢想象他流了多少血才变成现在这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医生不是一直都是一个很乐观的人吗?”尽管知道这份乐观完全可能只是伪装出来的,我却依然忍不住问。
“第一个从老屋来的人曾经拯救了这个城市,知道这个传说吧?”
“知道。”
“医生就是那个人的后代。”
虽然有些意外,却在十分合理的范围之内。
医生如此善良,美德一定是继承自他的祖先。
“他对机关来说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这个家族与城市的关系非常微妙,因此他们才会给他自由。”
“但依然不允许他有名字,而且必须为机关工作。”我说。
“没错,就是这样。”薇奥莱塔自嘲般的笑了一下,“即使监管者做出再大的让步,也依旧掌握着主导权。不过,医生并不在乎有没有名字,他对生活的要求很随意,只知道不停地帮助别人,有救人的机会他就很满足了。”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印象中薇奥莱塔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医生的事。
“曾经跟你说过,我是机关的档案管理员吧?”
“嗯。”
“我管理的就是老屋的档案,从那里来的每一个人我都了如指掌。我知道我们对他们是如何的冷酷,如何把他们当作物品来看待,可即使是这样,他们依然相信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以至于当孤独到精神无法忍受的程度时,都无一例外的选择了自杀。”
我想起医生腕上和颈边那些纵横交错的可怕伤痕。
“每次他们做定期检查时医生都在场,他看得到每一个浑身是伤的同伴,却什么都不能做。如果有谁生病,他还必须为他们治疗,让他们恢复健康,然后继续走向灭亡。”
“机关不管吗?”我问。
“我看他们可能还很高兴呢,”薇奥莱塔冷笑,“他们不会屠杀也不会主动伤害,但喜欢看到这些生性单纯又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他们不仅想看到生命的终结,还有它逐渐消逝的漫长残忍的过程。”
我似乎能够理解。
每个人心底,都或多或少有成为强者的欲望,如果能看见别人的弱,便能证明自己的强。
那些监管者在看着老屋来的人们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被任意这样那样的安排,到头来受不了时也只会以自我毁灭的形式作为终结,面对这样绝对弱势的表现,不知能获得多大的满足感。
甚至他们并不会认为这是纯粹的邪恶,只是人性具体化的一部分,就像是由各种审讯工具堆砌而成的拷问室里,没有人会认为那些血迹斑斑的认罪状有任何不妥。
之后薇奥莱塔又说了很多话,让我看见了另一个我以前全然不知的医生。
医生一直都活得很痛苦,他很想帮助自己的同类,却什么都做不了;可是他又不想放弃自己的工作,因为他要帮助更多普通人摆脱病痛,而且……还有一个更加不可抗拒的原因,就是如无形枷锁一般的规则天性。
机关是他们这个家族永远的心理阴影,因为那位拯救城市的祖先在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机关的监管者,他们安排了他的生活——虽然当时还并没有针对老屋而制订的法律。
有没有法律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只要受到恩惠,老屋的人就会无法避免忠于第一个施恩者,并且这种忠诚会随着血脉延续下去,绝对不会消失。
即使薇奥莱塔或者别人想帮助他们摆脱,也无济于事。
医生希望我和摩亚能一直幸福,可潜意识还是在畏惧机关的力量;他总在劝我把摩亚交出去,而一旦说完又后悔。
他既对我们抱着希望,希望摩亚能获得幸福,又害怕违逆机关所造成的可怕后果,忍不住劝我们回头,陷入另一个矛盾。
不过这一切现在都结束了。
因为我们最终还是败了,败给监管者的规则。
薇奥莱塔说,医生是最早得知检查官来逮捕我们的消息的,那天晚上的电话,真的耗尽了他一生的勇气。对他来说,机关是一个无法摆脱的束缚,那个电话是他唯一一次反抗。
他泄露了机密。
是强烈的拯救我和摩亚的愿望,和对规则无奈的服从,两者混合在一起,才产生了那个电话,和当时医生奇怪的表现。
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内心有多么混乱激烈。
精神十足的声音,一下子不明所以的话语,背后隐藏了多少徘徊犹豫和思想交战。
可是最终,我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造成了他无谓的牺牲。
在被怀疑后,医生很爽快地承认了他的所作所为,神经在长久紧绷之后忽然放松,对医生来说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并且他从今以后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生命,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失去了它的意义。
算是到了极限吧。
于是他选择了不断地割伤自己,让自己快速老去。
医生认为自己罪孽深重,只能选择这样的方法,可惜我已经无法知道,这罪孽由何而生,又究竟在为谁而赎。
我已经无法知道,他眼中最大最重的罪,究竟是什么,他认为自己做的最错的事,又是什么。
两天后,薇奥莱塔告诉我,医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