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渐渐回笼,呼啸的北风和漫天飞雪无不昭示着此间与京城截然不同。
玉殿琼楼历历在目,金印紫授似乎仍在其身,许知微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时,看见的却不是那双苍白消瘦、只有因经年拿笔留下薄茧的手。
而是一双布满由舞刀弄枪留下厚茧的,刚健有力的手。
这是,回马灯吗?
漫天飘雪,熟悉地凛冽北风呼啸着打在脸上,视线下移,映入眼帘的却是她数十载不曾穿过的公主华服。
许知微轻轻摇了摇头:
她穿公主华服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是在漫天飘雪的边关。
如果这是民间传说中的回马灯,那也过于蹊跷了些。
耳边一道女声传来,打断了许知微的思绪:
“阳信公主,宴会快要开始了,请往这边走。”
“什么宴会?”
阳信公主、宴会,这两个词加在一起,许知微心中登时出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莫非她如民间野史所写,得了机缘重回少时?
许知微定了定神,终于看清眼前一位引路侍女满脸震惊:
“您可是睡糊涂了?今日正是王爷的生辰宴啊?”
尘封在岁月中的记忆随着这句话渐渐明朗,许知微意识到了什么,轻声追问:
“你家王爷可是吴王?”
侍女的神色更诡异了:
“正是,您......”
刹那间,许知微潸然泪下:
不知是临终前的幻梦一场,还是她当真回到了少时,回到了那一切都刚刚开始的勤王途中。
她虽曾离黄袍加身仅差一步,却一直受困于初入仕时所中奇毒,最终棋差一招战败殉国。
如今有幸重回身子康健、尚未中毒之时,真是天助我也。
不过,当下最重要的是设法脱身,远离即将谋反的吴王。
“许是近日染了风寒,孤自今晨起便头疼欲裂、神思不属,恐过了病气给吴王,今日这宴会,孤便不去了。”
“待孤病愈再为吴王补上这份生辰贺礼。”
那侍女听得此言却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首,同行的侍女们亦是哗啦啦跪了一地,连声哀求:
“公主饶命啊,王爷遣奴婢侍奉公主,有言在先:”
“若奴婢未能及时请公主入席,必是招待不周,届时王爷必将奴婢项上人头赠予公主赔罪。”
“自从公主暂住至今十余日,奴婢皆循古礼小心侍奉,不敢有半点怠慢。万望公主怜惜,饶奴一命。”
许知微久居高位、又见多了生离死别、本不该在乎区区一位侍女的祈求。
但她想到前世临终前国破家亡之时拿着锅碗瓢盆冲出城门的百姓、以及更早时,只因她免去苛捐杂税便对她千恩万谢的百姓们心头一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些侍女大多是贫苦人家活不下去了卖出去的女儿,颠沛流离为人奴婢只为求生,她又何必夺去她们生的希望呢?
“起来吧,为我引路。”
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但吴王府中的宫殿自是富丽堂皇、四季如春。
许知微一进宫殿便察觉到了不对:
分明她降生时便得景明帝亲封公主之位,继承了母亲的封地和位比亲王的待遇,论位与吴王相等,高于身为郡王的渤海王一等。
但这场宴席上,吴王与渤海王并坐,却将她排在了二人下首,与姜婉同坐。
许知微心下冷笑:
前世初出茅庐的阳信公主在为人处世上尚且稚嫩,没有意识到如此排座次的不妥;
如今剑履上殿加九锡,入朝不拜百官俯首的许相重走来时路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异象。
吴王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模样,招呼许知微:
“阳信来了啊,就差你了,快坐,快坐。”
“方才婉儿路过连廊,听见你同侍女说今晨染了风寒头疼,孤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
“你这孩子也真是,寿宴年年都有,也不差这一次,你既头疼好生歇着便是,何必强打精神来为孤王祝寿呢?”
说罢,他抚着胡须哈哈一笑:
“往后你若有个头疼脑热的,遣人来说一声,孝心到了便够,不必强打精神为难自己。”
许知微适当表现出些许讶异,心里警钟长鸣:
前世姜婉早夭,她只记得此人一贯循规蹈矩、温婉端庄,怎会同吴王说这些闲话?
而且士族贵女出行必定前呼后拥至少数十人侍奉,那么大的动静她怎么可能一点都听不见?
只怕姜婉偷听是假,吴王埋了暗线监视她动向才是真。
“谁说孤染了风寒?孤只是担忧王叔年迈糊涂,不知该给您什么贺礼补补身子,故而头疼罢了。”
“可惜孤的封地只盛产骏马、人参,似乎没有什么专治头疾的药材。”
吴王笑容凝固在脸上,面色略有些阴沉:
“阳信这是何意?”
许知微指着姜婉身边空着的席位:
“王叔忘了,孤有幸得陛下恩典,不仅继承了母亲的封号和封地,也同样继承了她的兵符,和位比亲王之殊荣。”
“既位比亲王,席位又怎会在尚未得爵位封号的郡王之女身侧?”
言下之意是,按爵位算她该坐在渤海王上首才是。
毕竟他们有幸逃脱阳信长公主、景明帝和靖安长公主那弑父杀兄三人组的魔爪而裂土封王全靠当年跑得快。
渤海王的脸都绿了:
“放肆!孤王可是你的长辈,你和婉儿同辈且比她年幼,若非有公主封号在身焉能坐她左侧?”
“让你略压她一头已是抬举,莫要不识好歹!”
许知微嗤笑:
“渤海王可还记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庄王谋反,吾等奉诏率兵勤王,有公差在身当以爵位官职排资论辈,渤海王却以年纪辈分论高下,可是蔑视王法?”
渤海王重重一拍桌案:
“你!”
吴王赶忙拉住他,干笑着和稀泥:
“消消气,消消气。莫要同孩子一般见识,这次是孤糊涂,排错了席位。”
他一面安抚渤海王,一面喊人加了处席位在渤海王右侧,招呼许知微入座:
“此宴乃孤王寿宴,并非朝堂奏对,阳信也莫要太过计较了。”
“虽说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但在家人面前,也不必太过讲究嘛。”
吴王也有谋反的意愿,并且扣下了勤王的诸侯,正准备近日动手拉拢能拉拢的,除去不能拉拢的。
当然,许知微知道这个不是出于反贼的心有灵犀,而是前世经验使然。
她见好就收,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到渤海王右侧坐下。
渤海王重重地放下手中杯盏,低斥:
“一介女流,何德何能与诸君同坐?!”
许知微权当没听见,只默默看着这两只秋后蚂蚱疯狂蹦跶。